村部二楼那间挂着崭新金属牌的“生态资源部”办公室里，气氛凝滞得如同窗外沉甸甸的浓雾。方启明坐在那张光滑冰凉的新办公桌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桌上，那盆塑料绿萝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虚假的光泽。石海靠墙站着，双臂抱在胸前，洗得发白的旧夹克肩头蹭着同样雪白的墙壁，留下一点不显眼的灰痕。他目光低垂，盯着自己黄胶鞋上干涸的泥块，下颌的线条绷得像拉满的弓弦。苏禾则局促地坐在角落一张硬邦邦的折叠椅上，双手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那本精心准备的彩色图册被她紧紧攥在手里，封面己有些发皱。
“吱呀——”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外面的湿冷空气。王富贵圆胖的身影挤了进来，脸上依旧是那副招牌式的热情笑容，只是细看之下，那笑容像是匆忙贴上去的，额角还带着细密的汗珠，显然刚赶回来。
“哎呀！辛苦辛苦！三位同志！考察得怎么样？”王富贵的声音洪亮依旧，试图驱散屋里的沉闷。他一边说着，一边习惯性地搓着厚实的手掌，目光在三人沾满泥泞的裤腿和鞋子上扫过，笑容里掺进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这山里头路不好走，吃苦了吃苦了！快说说，咱们竹溪的宝贝家底儿，还入得了方专家的法眼吧？”他走到方启明桌前，身体微微前倾，带着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方启明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沉静，没有首接回答王富贵关于“宝贝家底”的问题。他拿起桌上的相机，调出几张照片，将屏幕转向王富贵。画面定格在那片被野蛮砍伐、着红黄色伤疤的山坡，以及浑浊泥水汇入小溪的刺目景象。
“王村长，”方启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扇的嗡嗡声，“山坳里，发现了严重的盗伐和水土流失。源头就在村后那片陡坡上。”
王富贵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被冻住的面具。他凑近屏幕，胖脸上的红光迅速褪去，显出几分苍白。他瞪大了眼睛，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的、类似被噎住的“呃……”。他看看照片，又猛地抬头看看方启明，再看看旁边沉默如山的石海和脸色苍白的苏禾，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被戳破的慌乱。
“这……这……”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音调拔高，带着一种急于辩解的急切，“不可能吧？谁……谁这么大胆子？！无法无天了！”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那盆塑料绿萝的叶子都晃了晃，“方专家你放心！这事儿我老王一定查！严肃处理！绝不姑息！”他拍着胸脯，试图重新找回掌控感，但那底气明显不足。
方启明没有接他的话茬，只是平静地翻到下一张照片——坡底老井边，村民们排队挑水、泥泞不堪的场景，以及李老三梗着脖子、一脸怨气的侧影。
“还有这个，”方启明的声音更沉了，手指点在照片中那口幽深的老井上，“村里的用水问题，比我们想象的更严重。村民挑水，路滑难行，枯水季井水不足，甚至发生争抢。王村长，村部大楼盖得这么气派，”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崭新雪白的墙壁和铮亮的铝合金窗框，最后落回王富贵脸上，带着一种平静的质询，“为什么修缮老水井、解决村民饮水困难，反而没钱了？”
“这……”王富贵脸上的汗更多了，他下意识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帕，胡乱在额头上擦着。刚才那股子拍桌子保证的劲头泄了大半，肩膀似乎也塌了下来。他避开方启明首视的目光，眼神飘忽地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那里有他想要的答案。
“方同志，石专干，小苏……”他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沉甸甸的无奈，像一块巨石压在胸口，“你们是省里、县里派来的高人，有文化，有见识。可你们……你们不知道我们基层的难处哇！我老王夹在中间，就是个磨盘心，两头压，两头磨！”
他拖过一把椅子，重重地坐下，塑料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双手摊开，表情变得苦涩而真实，那层油滑的官腔终于剥落，露出底下被现实挤压得疲惫不堪的本相。
“修井？引水？谁不想？！我做梦都想让家家户户拧开水龙头就有清水哗哗流！可那要钱啊！大钱！”他伸出一根粗短的手指，用力地点着桌面，仿佛要点破一个顽固的泡沫，“打一口深水井，配套的泵房、管网，那是天文数字！村集体账上那点钱，够干啥？买几根水管都不够！”
“没钱，就申请专项资金啊！”苏禾忍不住小声插了一句，声音带着初生牛犊的急切和不解。这是她第一次在这样严肃的场合开口，脸颊因为激动微微泛红。
“申请？说得轻巧！”王富贵猛地转过头看向苏禾，眼神里带着一丝被冒犯的烦躁，但更多的是一种过来人的疲惫，“小苏你是本地娃，可你没在基层干过！那手续！那流程！”他掰着手指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先打报告，乡里批了，送县里水务局、农业农村局、发改局……每个衙门都要拜到！要论证！要勘察！要立项！要排队！等啊等……猴年马月！好不容易有点眉目了，告诉你，今年指标满了！明年再来排队！要么就是——没钱！财政紧张！要优先保障重点工程、民生项目！我们这山沟沟里的水井，算哪门子重点？”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溅了出来。
“那篮球场……”石海冷不丁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破了王富贵的激动。他依旧靠着墙，目光锐利地钉在王富贵脸上，下颌绷紧，“省里拨的款，就能批？就能快？”
王富贵像被掐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止，胖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张了张嘴，眼神闪烁，带着被看穿的狼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他猛地灌了一大口桌上不知谁倒的凉白开，水顺着嘴角流下，滴在紧绷的西装前襟上。
“篮球场……那是……那是上面有硬性要求！‘美丽乡村’建设，文体设施达标是考核指标！是……是政治任务！”他喘着粗气，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无力，“不达标，年底考核就完蛋！帽子就戴不稳！我老王能咋办？啊？我能咋办？！”他摊开手，手指微微颤抖，“村民骂我，我知道！骂我只顾面子不顾里子！骂我瞎折腾！可上头要看的，就是这‘面子’！就是这新楼！就是这篮球场！我有什么办法？我比你们谁都急！看着他们一把年纪还挑水上坡，我这心里……”他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咚”声，眼圈竟然微微有些发红，“可急有用吗？火烧眉毛也得按规矩来！不合规，审计一查，吃不了兜着走！我老王担不起这个责！”
办公室里陷入了更深的沉默。风扇的嗡嗡声显得格外刺耳。王富贵颓然地靠在椅背上，仿佛刚才那番掏心掏肺的宣泄耗尽了所有力气。他疲惫地闭上眼，用手帕再次擦了擦汗津津的额头和脖子。
方启明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被夹在理想与现实、群众诉求与繁琐程序之间，被挤压得近乎变形的基层干部。那份沉甸甸的调研报告，相机里的伤疤，井边的怨怼，此刻在王富贵这声嘶力竭的“没办法”里，找到了一个苦涩的、令人窒息的注脚。绿水青山变成金山银山的蓝图，在“手续”、“流程”、“考核指标”和“财政紧张”的现实壁垒前，显得如此脆弱和遥远。
石海依旧沉默着，抱在胸前的双臂放了下来，垂在身侧。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裤缝上干硬的泥点，目光沉沉地落在王富贵那张疲惫而涨红的胖脸上，又缓缓移向窗外——那里，崭新的村部大楼在暮色中沉默矗立，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问号。他紧抿的嘴唇线条，比刚才更加冷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