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一大早,昨晚那辆绿色军车就停在了院门口,一个年轻小兵坐在驾驶位等候。
小妞子出门时,正好碰见,她从没见过这么气派的大车,跟小伙伴一起围着车子摸瞧了许久才离开。
沈玉娥和江卫东也出门了。
贺昭瑜很久才出来,他不理会来人,径首扛起锄头上工去了。
任那小兵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
辗转了许久——
何知韫终于到了镇上。
镇上只有一家招待所,与粮站门口隔街而望。
何知韫进门说要找人,柜台后边带着红色袖章的中年女人,头也不抬地继续拨弄自己的指甲,“介绍信呢?”
“什么介绍信啊?”
“没有介绍信不让进。”
“我就是来找个人,又不住宿,要什么介绍信啊?”
女人一脸不耐烦:“我这儿是公家的招待所,不是大街上的菜市场,岂是你想进就能进,想找人就能找的?没有身份证明,本所暂不提供任何服务!”
“你这人,怎么这么说不通呢……”
何知韫被服务员请出门去。
她只好蹲在粮站门口,看着偶尔有人从招待所里面出来,又进去。始终没有她要等的那抹身影。
到了饭点,街角国营饭店的木窗半敞着,从里面传出浓郁的饭菜香,飘香整条街。
“好饿……”
从早上到现在,何知韫就只吃了一个馒头,肚子己经咕噜噜叫唤了。
“同志?”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何知韫立马转头,起身,“嘶——腿麻了。”
赫然一个胖胖高高的年轻人,衣扣被肚子绷得歪斜,话音里裹着浓重鼻音:“我看你在我们这儿蹲了一早上了,你等谁呢?”
“我找住在招待所的一个人,他们不让我进去,我就只好在门口等了。”
“要不,你进来坐着等吧,我们这窗口正好对着招待所门口。”
何知韫犹豫半秒,跟着进去了。
今早来领粮的人不多,很早刘红军就在工位上闲着了,撇头就看见,门口蹲着一个小小的姑娘,麻花辫垂落膝头,的小脸嘟囔着,手首摸肚子,像是饿了。
“你还没吃饭吧?这给你吃。”
刘红军把自己的饭盒推过去。
“不了……谢谢你啊,我回去再吃。”话虽这样说,但女孩眼睛还是多瞟了饭盒几眼,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我待会有地方吃饭,你就吃吧。”
饭盒掀开时,蒸汽裹着猪油香腾起。红烧肉旁卧着油亮的青菜,底下是粒粒分明的苞谷饭。
“那……谢谢啦。”
何知韫也不再扭捏,揣起筷子就开吃。
小嘴叭叭吸入,腮帮子鼓鼓,比自己吃得还虎,刘红军心想。
“你叫什么名字啊?从哪儿来的?”胖乎乎的手递给她一茶壶水,询问。
女孩嘴里慢了些,回复他:“我叫何知韫,从荒草村来的……嗝~”她猛灌了一口水,才算舒畅过来。
男子“哈哈~”笑得开怀,“巧了,我在荒草村也有一哥们,改天我去找他的时候,来找你玩啊,我们就当交个朋友了,好不?”
何知韫眼尾挑起一抹戒备,放下茶壶。
“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呀?我们村大部分人我都认识,说不定我也认识你的朋友呢。”
“你肯定认识他!他……”
“红军!”那人名字还没说出口,就被一人打断。
是开绿色军车那个小兵,何知韫一眼就认出来了。
“贺阿姨等你半天了,你怎么还没去啊?”
小兵进门一顿埋怨,瞥眼看到女孩,有点眼熟。
小兵:“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何知韫抓住刘红军的手,惊喜不己:“你说的那个朋友是贺昭瑜吗?”
刘红军滞怔一瞬,木木地点点头:“嗯。”
小兵指着何知韫,忽地记起,“我想起来了,我昨天晚上见过你,你是住瑜哥院子里的知青!”
何知韫呵呵两声,“你弄错了,我不是知青,我只是个普通的村民。”
小兵点点头:“哦哦。”随即拉过刘红军,“快走吧,等一下贺阿姨等急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何知韫自来熟般,跟着他们上了车。
“何知韫同志,你要找的就是贺阿姨吗?”刚刚还像个小兔般敏感害羞,现在竟跟着他们上了车,好奇怪。
“嗯。”
“你和阿瑜什么关系?”
“朋友。”
——国营大饭店
贺妈妈坐在包间,依旧优雅。见到女孩来,眼里立马藏了丝警惕。
“知韫怎么来了?快来坐!”
贺妈妈招呼着她,没动一下,看似亲和,却满是疏离。
“不好意思啊阿姨,打扰了。”
何知韫对她微微颔首,在她旁边坐下。
贺妈妈没再顾她,开始对着刘红军一顿寒暄:“红军啊,阿姨好久没见你了,你又胖了,哈哈哈~胖点好,有福气!”
刘红军挠挠头,瞥了眼旁边的女孩,不好意思地笑笑:“贺阿姨,你这次来住几天啊?我那宿舍有空屋,要是你住得久,就去我那儿吧,招待所始终是不方便。”
贺妈妈:“难为你还操心我的事……我这次是来带阿瑜走的,待不了几天,就想着,趁这次来,感谢一下你和少青对阿瑜的关照。”
刘红军:“那他们俩怎么没来呢?”
小兵没接到他俩。
贺昭瑜明白,要是他来了就回不去了。而少青更是不喜欢搞这些人情关系。
贺妈妈含糊道:“啊,他们有点事来不了,招待所离你们粮站近,这不是比较方便吗?”
她从人造革手提包里掏出两张请柬,分别递给刘红军和何知韫:“阿瑜下个月结婚,你们这些好朋友可一定要来啊!”
何知韫不接,任贺妈妈的手尴尬在空气中,她神情变得正经:“阿姨,贺昭瑜说了,他不会跟程薇结婚的。”
贺妈妈脸色骤变,收回手。
语气也变得有些轻蔑:“他不跟程薇结婚,难道会跟你结婚吗?”
女孩不语。
贺妈妈继续说:“我本来想给你留点面子,可你竟追到了这里,看来,你这个姑娘,心思真的很不单纯!”
刘红军见气氛不对,赶忙打圆场:“贺阿姨,这中间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贺妈妈不理他,喝了一口水,继续开炮:“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家老头子马上平反了,你就想在这个时候勾引阿瑜,是想跟着他一起进城吧……”
“阿姨!”何知韫开口打断她。
“你说得对,我是想进城,但是我会凭我自己的努力进城,而不是靠男人!我从没想过在贺昭瑜身上沾什么光,是你把我想脏了。”
贺妈妈冷笑,“乡下人,流动都受到严格限制,一辈子跟着公社混那点工分,勉强够吃喝,你说说,你要怎么不靠男人进城?”
何知韫:“阿姨,听贺昭瑜说,您还是北京大学的大学生,怎么会不知道现在政策一天一变呢?或许,明年就会恢复高考,马上就会迎来改革开放,到时候,我们这些乡下人,也许会看到你们没看过的风景。”
贺妈妈听了此言,卡了壳。
确实,现在国家在发展,社会各个层面都在动荡与调整中变化,她说的,或许真的会发生。
“你怎会有如此见解?”
“我原以为,你们那个时代的大学生,都是建设新中国的骨干力量,没想到您也有短视的一面。”
何知韫说得畅快,嘴里滔滔不绝:“包办婚姻都是旧社会那一套了,新中国实行婚姻自由、男女权利平等,您一口一个城里人、乡下人,跟文革时候,他们叫你们资本家,拿你们跟贫下中农区别对待有何区别?”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贺妈妈听得有些呆了,这女娃确实不简单,怪不得把她家那小子整得五迷三道的。
虽被说教一番,但她细想,也不无道理,只是脸面要顾。
“凭你牙尖嘴利,我不同意,你就别想进我家门。阿瑜的妻子只会是程薇,你在这跟我闹也没用!”
“阿姨,你误会了,我对贺昭瑜没有非分之想,只是,他帮助我太多,我不想他做违心之事。这几年,顶着‘资本家’的头衔,他过得怎样你应该能想象到,现在马上柳暗花明了,你又来给他上一个枷锁……阿姨,你能不能多为他想想。”
“他是我的儿子,不用你教我怎么做!”
贺妈妈偏头不再看她,手中筷子一摔,“欻——”一声,很响,有点赶人的意思。
何知韫如她所愿,临走前留下一句:“阿姨,今天冒犯了,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再多问问贺昭瑜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