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汁般浓稠,沉沉地泼洒在莽莽的终南山麓。寒风在山谷间呼啸,卷起枯枝败叶,发出鬼哭般的呜咽。李延嗣背着父亲李阿大沉重的身躯,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崎岖的山道上狂奔。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单薄的麻衣,与背上父亲伤口渗出的温热液体混在一起,黏腻而冰冷,每一次呼吸都像拉扯着肺叶里的冰碴。
苏怀薇——米哈娜紧随其后,她左臂的伤口在剧烈奔跑中撕裂,鲜血不断渗出,染红了半截胡锦衣袖。她咬着下唇,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却硬是一声不吭。那双深凹的眼眸在黑暗中警惕地扫视着后方和两侧的密林,如同受惊的夜枭。神策军追兵的哨音和呼喝声,如同跗骨之蛆,虽被层层叠叠的山峦和林木阻隔得断断续续,却始终未曾断绝,提醒着他们死亡的阴影从未远离。
“呼……呼……”李延嗣的喘息声粗重得像破旧的风箱。他感觉背上的父亲越来越沉,气息也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爹……挺住……就快……就快到了……”他嘶哑地低语,更像是在给自己鼓劲。
“不能停!”米哈娜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冰冷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们……有猎犬!停下来……就是死!”她侧耳倾听,远处似乎传来几声模糊的犬吠,让她本就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裂。“往左!那边林子密!”
李延嗣依言转向,奋力拨开挡路的荆棘。尖锐的刺划破了他的手臂和脸颊,留下道道血痕,但他浑然不觉。怀里的那个油布包,硬邦邦地硌着他的胸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就是这个东西,引来了神策军的追杀,也彻底改变了他和父亲的人生轨迹。
不知奔跑了多久,首到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抬脚都重若千钧,肺部火辣辣地灼痛,李延嗣眼前阵阵发黑,终于在一个陡峭的山坡下,被盘结的树根狠狠绊倒。
“噗通!”
沉重的身躯连同背上的父亲一起摔倒在厚厚的腐叶层上。李延嗣顾不得自己的疼痛,慌忙翻身去看父亲。
李阿大双眼紧闭,脸色在惨淡的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灰色。他胸前的麻衣己被鲜血浸透了一大片,冰冷的,黏腻的。李延嗣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微弱得如同游丝,几乎感觉不到。再摸脉搏,那跳动也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爹!爹!”李延嗣的声音带着哭腔,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徒劳地摇晃着父亲的身体,试图唤醒他。
米哈娜也踉跄着扑到近前,喘息着。她看了一眼李阿大的状况,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但随即被更深的警惕取代。她迅速从自己染血的袖口内侧,撕下一条相对干净的布条,动作麻利地开始处理自己左臂的伤口,同时压低声音道:“别喊!省点力气!你爹……伤得太重,失血太多。现在……只能听天由命。”
李延嗣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米哈娜,那眼神里混杂着无助、愤怒和一丝迁怒:“都是……都是因为你!那东西!”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那个硬物,“要不是你……”
“要不是我,你和你爹现在己经沉在洛水底喂鱼了!”米哈娜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声音冰冷如铁,带着一种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刻薄,“是崔老六要杀你爹!是神策军要抓我!我只是把你拖进了更大的麻烦!现在后悔?晚了!”她包扎好自己手臂,动作精准而迅速,显然对这种处理习以为常。她警惕地扫视着黑暗的树林,侧耳倾听。“追兵暂时被甩开了点,但猎犬……迟早会找到这里。我们得找个地方藏起来,生火,处理伤口,否则……都得冻死、流血死在这里!”
李延嗣被她的话噎住,看着父亲毫无生气的脸,巨大的悲恸和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说得对,现在不是怨天尤人的时候。
他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努力压下翻腾的情绪,哑声道:“这附近……我小时候跟我爹……进山砍柴,好像……好像有个破窑洞……”
米哈娜眼睛一亮:“在哪?快!”
李延嗣凭着模糊的记忆,在黑暗中摸索辨认方向。他小心翼翼地背起父亲,米哈娜忍着伤痛,帮忙在旁搀扶、开路。两人如同受伤的野兽,在黑暗中艰难潜行。
终于,在一处背风的山坳,几块巨大的风化岩石后面,李延嗣找到了那个记忆中的破窑洞。洞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掩了大半,里面黑黢黢的,散发着一股泥土和动物粪便混合的霉味。
确认洞内没有危险后,两人合力将李阿大抬了进去。窑洞不大,勉强能容身,但总算暂时隔绝了刺骨的寒风和追兵的视线。
“我去找点柴火。”李延嗣放下父亲,声音低沉。
“小心点!别走远!”米哈娜叮嘱道,她迅速解开李阿大染血的麻衣,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查看伤势。当看到胸前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和周围大片的青紫瘀痕时,饶是她见惯了生死,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老人能撑到现在,全凭一口气吊着。
李延嗣很快抱回一捆枯枝和干苔藓。他在洞内最深处,用火镰费力地敲击火石。火星溅落在干燥的苔藓上,终于,一点微弱的火苗颤巍巍地燃了起来,渐渐引燃了枯枝。跳跃的篝火驱散了洞内的一部分黑暗和寒冷,映照着两张年轻却写满疲惫与惊惶的脸,也照亮了李阿大苍白如纸的面容。
温暖似乎唤回了一丝生气。李阿大的眼皮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嘴唇翕动,发出极其微弱、含混不清的声音。
“爹!”李延嗣扑到父亲身边,耳朵凑近他的嘴边。
“阿……嗣……”李阿大的声音细若蚊呐,仿佛随时会断掉,“别……别回……洛阳……杜龙王……神策……军……惹……不起……”
“爹,我知道!我们不回去!”李延嗣哽咽着,紧紧握住父亲冰冷的手。
“那……东西……”李阿大的目光似乎想聚焦在李延嗣的胸口,却显得涣散而无力,“……范阳……军械……图……要命……的……东西……毁……毁了它……或者……交……交给……”
“交给谁?爹!交给谁?”李延嗣急切地追问。
然而,李阿大的眼神彻底黯淡下去,那点微弱的聚焦也消失了。他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嘴唇无声地张合了两下,最终归于沉寂。那只被李延嗣握住的手,也彻底失去了温度,变得冰冷僵硬。
“爹——!”一声凄厉悲怆的嘶吼在狭小的窑洞里炸开,撞在石壁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又被洞外的寒风瞬间吞没。
李延嗣跪倒在父亲冰冷的身体旁,巨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如同被狂风撕扯的孤树。泪水混杂着脸上的血污和泥土,肆意流淌。他失去了唯一的亲人,那个沉默寡言却如山般可靠的父亲,因为一袋掺沙的霉米,因为底层人微不足道的愤怒和反抗。
篝火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在米哈娜深凹的眼眸中明明灭灭。她看着悲恸欲绝的李延嗣,又看看己然气绝的李阿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这种生离死别,她似乎早己麻木。她默默地解下自己腰间一个不起眼的皮质小囊,那是一个粟特商人常用的随身行囊。她从里面摸索出一个小小的、扁平的银质酒壶,拔开塞子,一股浓烈辛辣的酒味弥漫开来。
她走到李延嗣身边,将银酒壶递到他面前,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刻薄:“喝一口。暖暖身子,也……压压惊。人死不能复生。现在,活下去才是对得起你爹。”
李延嗣抬起头,布满血丝和泪水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她,又看看那银酒壶。他没有接,只是用一种近乎空洞的声音问:“那东西……到底是什么?范阳军械图?我爹……最后想让我交给谁?”
米哈娜收回酒壶,自己仰头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让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最终从怀里(实则是从贴身的暗袋)摸出了那个小小的油布包。她没有立即打开,而是盯着跳跃的火光,缓缓道:“我叫米哈娜,苏怀薇……是后来改的汉名。我父亲是长安西市的粟特商人米罗,他……也是被神策军杀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这东西,是我父亲拼死从范阳送出来的。具体是什么,我也不能完全确定,但他临死前告诉我,这东西关系到安禄山……谋反的铁证,里面……有他私造军械、囤积粮草的路线图和账目副本,还有……勾结朝中某些大人物,包括……神策军某些将领的证据。”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李延嗣,“你爹说得对,这东西,能要命。拿着它,就是抱着一个随时会炸开的火药桶。”
“至于交给谁?”米哈娜嘴角扯出一丝极其苦涩的冷笑,“我父亲想把它交给朝中清流,比如……太子,或者东宫属官。结果呢?消息还没送出,神策军就到了。整个长安,还有谁可信?杨国忠?还是那些争权夺利的王爷?”她摇了摇头,将油布包紧紧攥在手心,“现在,这东西就是个烫手的火炭。毁掉?太可惜,这是无数人命换来的铁证!不毁?我们又能交给谁?谁又能护得住我们?”
李延嗣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比洞外的寒风更冷。他原以为只是卷入了漕帮仇杀,顶多加上神策军的追捕。没想到,这小小的包裹背后,竟然牵扯到范阳节度使安禄山谋反!那是天塌地陷的大祸!是足以让整个大唐江山倾覆的滔天巨浪!他和父亲,还有眼前这个胡女,不过是这巨浪卷起的第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就在这时!
“汪!汪汪汪——!”
一阵清晰而狂躁的犬吠声,穿透了呼啸的山风,由远及近,如同催命的丧钟,狠狠地敲打在两人的心上!
追兵!带着猎犬!他们找到这附近了!
米哈娜脸色骤变,瞬间将油布包塞回贴身处,眼神变得如同淬了毒的匕首:“快!把火灭了!藏好!”
李延嗣也从巨大的震惊和悲恸中猛地惊醒,巨大的危机感瞬间压倒了其他所有情绪。他几乎是本能地扑向篝火,用脚疯狂地踩踏,抓起洞内的湿土往上覆盖。米哈娜则迅速将李阿大的遗体拖到洞内最黑暗的角落,用枯枝和破布尽力遮掩。
火光迅速熄灭,窑洞内重新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寒冷。只有浓烟和焦糊味弥漫。两人屏住呼吸,紧贴着冰冷的石壁,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犬吠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隐约还能听到人声的呼喝和兵刃碰撞的轻响。
“仔细搜!那窑洞就在这附近!血迹到这里就乱了!”
“妈的,那胡女滑溜得很!还有那个漕丁小子,力气大得邪门!”
“放狗!让狗闻!找到他们,格杀勿论!东西必须拿到!”
脚步声、拨动草丛的声音、猎犬兴奋的呜咽声,就在窑洞外的岩石附近响起。一束火把的光亮甚至扫过了洞口垂挂的藤蔓,在洞内投下短暂而晃动的光影。
李延嗣握紧了身边那根染血的枣木杠,手心全是冷汗,肌肉绷紧如铁。米哈娜则悄无声息地从靴筒里摸出了两枚细小的金蛇锥,屏息凝神,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随时准备发出致命一击。
生死,悬于一线!
猎犬的鼻子在洞口附近的地面上不停地嗅闻,发出焦躁的低吼。火光在藤蔓缝隙间晃动,映出外面人影绰绰。
“头儿,狗对着这藤蔓后面叫得凶!”一个粗嘎的声音响起。
“嗯?后面有洞?”另一个阴沉的声音回应,“掀开看看!”
一只粗糙的大手伸向了遮蔽洞口的藤蔓!
李延嗣的呼吸几乎停止,全身的力量瞬间凝聚在手臂上,只待藤蔓掀开,便要不顾一切地挥出那根夺命的枣木杠!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嗷——!”
洞外突然传来猎犬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嚎!紧接着是士兵的惊呼和怒骂!
“妈的!什么东西?!”
“小心!有畜生偷袭!”
“是狼!还是豹子?!”
外面瞬间乱成一团!兵刃出鞘声、野兽的咆哮声、士兵的喝骂声、猎犬的哀鸣声混杂在一起,伴随着激烈的打斗声,迅速朝着另一个方向移动远去!
洞内的两人惊愕地对视一眼,在黑暗中只能看到彼此模糊的轮廓和眼中闪烁的惊疑。
危险……暂时转移了?
是谁……或者是什么,在关键时刻引开了追兵?
李延嗣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这才感觉到浑身脱力般的虚软和刺骨的寒冷。他靠着石壁滑坐下来,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父亲遗体所在的黑暗角落,巨大的悲伤和茫然再次涌上心头。父亲冰冷的遗言、怀中那个要命的油布包、洞外依旧存在的未知危险……前路如同这终南山的黑夜,浓稠得看不到一丝光亮。
米哈娜也缓缓坐了下来,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她掏出那个银酒壶,又喝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似乎也驱不散她眼中的沉重。她看着黑暗中李延嗣模糊的轮廓,忽然低声道:
“喂,洛中棍。”
李延嗣茫然地抬起头。
“我叫苏怀薇。”她顿了顿,声音在黑暗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以后,叫这个名字。”
李延嗣沉默着,没有回应。此刻,名字是什么,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父亲死了,他们被卷入了一场足以颠覆乾坤的巨大风暴,而风暴眼,就在他怀中那个冰冷的油布包里。
窑洞外,寒风依旧在呜咽,山林的深处,未知的危险与那神秘的“援手”一同隐入了更深的黑暗。而属于他们的亡命天涯,才刚刚开始。草根的大侠梦,在失去至亲的剧痛与滔天阴谋的阴影下,被迫踏上了沾满血与泥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