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的生命维持舱被转移到了舰上条件最好的独立疗养舱室。医疗设备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模拟自然光线的柔和灯带和简单的家具。艾米丽博士的团队依旧每日监测,但重点己经从生死边缘转向了神经康复和唤醒。
他依旧沉睡,但不再是那种毫无生气的灰败。胸膛有了更明显的起伏,指尖偶尔会无意识地微微抽动。最明显的变化是眉头——当他似乎在对抗某个梦魇时,那两道熟悉的、属于工程师的坚毅眉峰会紧紧锁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鹿晓几乎住在了疗养舱室。她每天定时为沈昭做肢体按摩,防止肌肉萎缩;用温热的毛巾轻柔地擦拭他的脸庞和手臂;在他耳边低语,讲述星砂的成长、舰队的现状、腹中孩子一天天的胎动。她甚至带来了一些沈昭旧工作服上拆下来的金属零件——一枚磨得发亮的螺丝,一小块刻着星火基地标识的电路板碎片——放在他的枕边。这些冰冷的金属,承载着他们共同的过去,是她试图唤醒他记忆的锚点。
星砂每天也会抽时间过来。他会安静地坐在父亲床边的小凳子上,有时只是看着父亲沉睡的脸,有时会小声地讲自己今天处理了哪些舰务,露娜阿姨又教了他什么新的战术推演。他不再轻易动用力量去感知父亲的大脑,艾米丽博士的警告言犹在耳。但他会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温热的、属于孩子的小手,轻轻覆盖在父亲宽厚却冰冷的手背上。那一刻,他不再是双生号的指挥官,只是一个渴望父亲掌心温度的儿子。
这一天,星砂处理完一批关于水培农场营养液配给出现波动的报告,带着一丝疲惫来到疗养室。鹿晓正靠在椅背上小憩,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星砂放轻脚步,坐到床边,习惯性地想去握父亲的手。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沈昭皮肤的刹那,沈昭那只放在被子外的手,猛地动了一下!不是无意识的抽动,而是五指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试图蜷缩起来!
星砂的动作瞬间僵住,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父亲的手。
一秒…两秒…那布满伤痕和老茧的手指,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弯曲着,像是在对抗无形的阻力,又像是在尝试抓住什么虚无的东西。最终,他的指尖极其轻微地触碰到了星砂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指边缘。
一丝冰凉粗糙的触感传来。
星砂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父亲的脸。
沈昭的眼睑在剧烈地颤抖!浓密的睫毛如同挣扎的蝶翼,拼命想要掀开沉重的幕布。他的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嗬嗬声,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那个深刻的“川”字锁得死紧。
“妈妈!妈妈!爸爸…爸爸他动了!”星砂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瞬间惊醒了浅眠的鹿晓。
“什么?!”鹿晓几乎是扑到床边,双手颤抖着捧住沈昭的脸颊,“沈昭?沈昭!你能听到我吗?是我,鹿晓!睁开眼睛!看看我!”
艾米丽博士和护士被紧急呼叫赶来。医疗仪器发出急促的提示音,显示沈昭的脑电波活动正在剧烈地、异常地波动。
“意识挣扎!他在尝试苏醒!但神经通路受损严重,这个过程会非常痛苦和混乱!保持呼唤!稳定他的情绪!”艾米丽语速飞快,一边指挥护士准备镇静剂以防万一,一边密切监控数据。
“沈昭!坚持住!别怕!我在这里!星砂也在这里!”鹿晓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一遍遍在他耳边重复,“回家了,你回家了!我们在星舟上,在双生号上!你安全了!”
“爸爸…加油…”星砂紧紧抓住父亲那只刚刚触碰过他的手指,小小的掌心全是汗,将自己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递过去,右眼的星云下意识地散发出极其微弱、极其柔和的安抚意念,如同最轻柔的风拂过焦躁的灵魂。
在妻子和儿子声嘶力竭的呼唤与触碰下,在身体内部撕裂般的剧痛与混乱中,沈昭紧闭的眼睑,终于被撕开了一条缝隙!
没有焦距,只有一片模糊的光影和晃动的人影。他的瞳孔涣散,眼神空洞得令人心碎。喉咙里的嗬嗬声变成了短促、痛苦的吸气,仿佛每一次呼吸都要耗尽全身力气。
“沈昭?认得我吗?我是鹿晓!”鹿晓凑得更近,泪水滴落在他的脸颊。
沈昭涣散的目光艰难地、一点点地移动着,最终极其缓慢地定格在鹿晓满是泪痕的脸上。那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困惑、茫然和…一丝陌生的审视?仿佛在看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鹿晓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污染清除后的后遗症…记忆损伤?
然而,下一秒,沈昭那涣散的目光微微下移,落在了鹿晓隆起的小腹上。他灰白的嘴唇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一个破碎到几乎听不清的音节艰难地挤了出来:
“…晓…?” 声音嘶哑干涩,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了鹿晓和星砂。
紧接着,他的目光又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般转动,落在了紧紧抓着他手指的星砂身上。那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芒在挣扎闪烁,困惑更深,还夹杂着一丝…孩童般的茫然?他似乎在努力辨认着什么。
“星…砂?” 又一个音节,比刚才更模糊,却让星砂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是我!爸爸!是我!星砂!”他用力点头,小手握得更紧。
沈昭的目光在鹿晓和星砂脸上来回移动,眼神中的困惑如同浓雾,但他似乎认出了这两个名字与眼前面孔的某种关联。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枕边——那枚磨得发亮的螺丝和那块小小的电路板碎片上。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眼神不再是单纯的茫然,而是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无法理解的痛苦和恐惧所充斥!仿佛看到了最可怕的梦魇!他猛地想要挣扎,身体却虚弱得只能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充满惊恐的嗬嗬声!
“不…不…炸…碎了…都…碎了…” 破碎的词句从他齿缝间挤出,带着濒死般的绝望。他猛地闭上眼睛,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监测仪警报声大作!
“镇静剂!快!”艾米丽当机立断。
药剂注入,沈昭激烈的反应慢慢平息,再次陷入一种更深沉、更不安稳的昏睡中。只是这一次,他的眼角,无声地滑落了一滴浑浊的泪水。
疗养室内一片死寂。只有仪器的嗡鸣和鹿晓压抑的抽泣声。星砂呆呆地站在原地,小手还维持着紧握的姿势,掌心却空落落的,只残留着父亲刚才那冰冷而恐惧的颤抖。
沈昭醒了。以一种极其脆弱、混乱、充满了痛苦碎片的方式。他认出了名字,却似乎遗失了与之相关的绝大部分情感和记忆。星火基地的毁灭,成了他意识深处最鲜明、最恐怖的烙印。
艾米丽疲惫地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记忆的恢复…会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可能伴随着剧烈的情绪波动和认知混乱。他需要时间…也需要极其耐心和稳定的环境。目前看来,他对你们的名字有反应,对…那个事件有强烈的创伤记忆,这是基础。但其他的…急不得。”
鹿晓擦干眼泪,重新坐到床边,拿起温热的毛巾,无比轻柔地擦拭着沈昭额头因痛苦挣扎而冒出的冷汗,还有眼角那滴冰冷的泪痕。她的眼神疲惫而悲伤,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没关系,”她低声说,像是在对沈昭说,也像是在对自己和星砂说,“能醒过来…能认出我们一点点…就够了。碎掉的,我们慢慢捡,慢慢拼。多久都等。”她看向星砂,“对吗,儿子?”
星砂用力点头,抹掉自己的眼泪,走到母亲身边,学着母亲的样子,用小手笨拙却认真地抚平父亲紧锁的眉头。“嗯,爸爸不怕,”他小声说,像是在做一个郑重的承诺,“我和妈妈…还有小宝宝…我们一起帮你修好。”
尘封的记忆齿轮开始艰难地转动,锈迹斑斑,发出刺耳的呻吟。苏醒,仅仅是另一段更加漫长、充满未知荆棘的康复之路的起点。双生号庞大的舰体内部,疗养舱室的灯光柔和而温暖,映照着这个伤痕累累却依旧紧紧依偎在一起的小家。而在舰桥,露娜正看着一份关于舰船关键部件磨损加剧、备用零件库存告急的紧急报告,冰冷的现实如同星海深空的黑暗,从未真正远离。家的温情之下,生存的压力如同潜流,正在无声地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