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秦府。
曾经象征着西北边陲无上权柄与世代忠烈的府邸，此刻如同一头垂死的巨兽，匍匐在凛冽的朔风中。
朱漆大门上的铜钉黯淡无光，门环上缠绕着褪色的白麻布，在风中无力地飘荡。
府内，一片死寂。连往昔穿梭忙碌的仆役也寥寥无几，个个面色凝重，脚步匆匆，如同惊弓之鸟。
秦红玉几乎是踉跄着冲进这熟悉又陌生的府门。悔恨如同烧红的烙铁，在她心头滋滋作响，一路烧灼着她的灵魂。
她想起父亲秦阳如山岳般宽厚的肩膀，想起兄长秦良无奈却始终包容的眼神，想起幼时骑在父亲脖子上看边关落日的温暖…而她回报了什么？是背叛！是连累！是将整个秦家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愚蠢！
李清鸾那张清冷绝艳却写满绝望的脸在她脑中闪过。
那个女人，为了叶凡，背弃婚约，付出清白，最终…家族名誉扫地，满门尽灭！她秦红玉，何尝不是另一个李清鸾？
甚至…更愚蠢！更可悲！至少李清鸾至死，或许还抱着那点虚幻的爱恋，而她秦红玉，在“天命”抽离的瞬间，己被彻底打醒了！
“父亲！大哥！” 秦红玉的声音带着哭腔，冲进了弥漫着药味和压抑气息的正厅。
厅内，秦阳端坐在主位上，曾经挺拔如松的脊梁似乎佝偻了许多。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青色棉袍，花白的头发凌乱，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枯槁的死寂。
听到声音，他缓缓抬起头。
那双曾经叱咤风云、令北狄胆寒的虎目，此刻浑浊而冰冷。
里面没有了往昔对幺女的宠溺，没有了担忧，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寒的漠然。
他看着跪倒在面前、形容狼狈、泪流满面的秦红玉，眼神像是在看一件陌生、且带来无穷麻烦的物品。
秦红玉被他这眼神刺得心脏骤缩，仿佛被冰锥贯穿。
她膝行几步，死死抱住秦阳冰冷僵硬的小腿，泣不成声：“爹！女儿错了！女儿真的知道错了！是女儿鬼迷心窍！是女儿害了您！害了秦家！您打我！骂我！杀了我也行！求您…求您原谅女儿这一次吧爹——！”
她的哭求撕心裂肺，充满了绝望的忏悔。然而，秦阳的身体纹丝不动。
他只是那样冰冷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如同看着一场早己预见的闹剧。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
最终，秦阳枯枝般的手，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一根一根地掰开了秦红玉紧抓着他衣袍的手指。
没有斥责，没有叹息。
他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
仿佛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站起身，那动作带着一种沉重的、行将就木的迟缓，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步履蹒跚地走向了通往内宅的幽深回廊。背影消失在阴影里，只留下满室刺骨的寒意和秦红玉在地的绝望。
“红玉…” 一首沉默站在一旁的秦良，声音嘶哑地开口。他的脸色同样憔悴，眼中布满了血丝，看着妹妹的眼神复杂至极，有痛心，有无奈，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
“大哥…” 秦红玉抬起泪眼，如同抓住最后的浮木，“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他…他…”
秦良深吸一口气，那气息仿佛带着铁锈般的沉重。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萧瑟的庭院，声音低沉得如同从地底传来：
“你跑了…跑去蛮州借兵…消息根本瞒不住顾风。”
“他…来了凉州。带着三万…如同鬼神般的重甲铁骑。”
“他们…秘密抓走了留在京都的祖母、母亲…还有…还有你的小侄女…”
“然后…他们‘请’父亲去了一趟藤木峡谷…”
秦良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眼中充满了血色的恐惧和痛苦：
“他们逼着父亲…以移营换防、为名…亲手…亲手将那五万对他最忠心、也是对我们秦家最忠诚的老部下…引入了藤木峡谷…”
“峡谷…那是个绝地啊！两侧陡峭如刀削！入口和出口…早被顾风的鹰犬堵死！峡谷上方…密密麻麻…全是架好的强弩！还有…还有能射穿城墙的床子弩！”
秦良猛地闭上眼，仿佛那地狱般的景象就在眼前，声音带着泣血的悲鸣：
“万箭齐发…箭矢像暴雨一样倾泻而下！床弩的巨矢…能把人拦腰射断！惨叫声…马嘶声…骨头碎裂声…响彻整个峡谷！血…把谷底的溪流都染成了红色！五万人啊！整整五万跟着父亲出生入死的兄弟！像猪羊一样…被…被屠戮殆尽！一个活口都没留！！”
他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秦红玉，那眼神几乎要将她洞穿：
“顾风…那个魔鬼…他就坐在峡谷上方临时搭建的高台上！他让人逼着父亲…亲眼！从头到尾！看完了这场…这场由他亲手引导的…屠杀！！”
“轰——！”
秦红玉只觉得天旋地转！秦良描述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的灵魂上！
藤木峡谷的惨状、父亲被迫目睹袍泽被屠戮的绝望、祖母母亲幼侄被囚禁的恐惧…这一切的一切！源头！都是她！都是她对叶凡那场飞蛾扑火般虚幻、愚蠢至极的爱情！
为了那个男人！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梦！
她亲手将父亲推向了亲手葬送五万忠魂的深渊！将整个秦家推到了悬崖边缘！将最疼爱她的家人送入了顾风的魔爪！
“啊…啊啊啊——！！” 秦红玉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哀嚎，身体剧烈地抽搐着，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地砖缝隙，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巨大的悔恨和自责如同亿万只毒虫，疯狂噬咬着她的五脏六腑！她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恨不得时光倒流！
她在地，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冰冷将她彻底吞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