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家府邸。
商家那对沉重的黑漆大门缓缓开启,发出滞涩的呻吟,仿佛不欢迎这位失势的访客。曾经如山岳般挺拔的凉州总帅秦阳,此刻却微微佝偻着腰背,步履沉重地踏入了这座象征着财富与复仇的府邸。他身上的锦袍华贵依旧,却掩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落寞与疲惫。昔日令北狄胆寒的锐利眼神,此刻黯淡无光,仿佛蒙上了一层洗不净的尘埃。战神的光环己然褪去,留下的,只是一个被权力无情碾过的迟暮将军。
厅堂内,檀香袅袅,却压不住一股无形的肃杀。商忠端坐主位,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紫檀扶手,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审视着眼前这个失去利爪的老虎。秦阳站定,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甚至连一丝愤怒也无。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缓,像一潭死水,不起波澜:
“商家主,小女红玉…愚不可及。”他微微垂首,避开了商忠锐利的视线,“她年少无知,被奸人叶凡蛊惑,擅作主张,行此悖逆之事。非但未能明辨是非,反将两家卷入无谓纷争…实乃家门不幸,秦某教女无方,愧对商家。”
商忠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没有接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这平静的认错背后,藏着什么?
秦阳抬起头,眼中是一片深沉的无奈与痛楚,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事己至此,秦家与商家,皆因叶凡此獠而蒙受损失,实为同病相怜。”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秦某愿奉上十万两白银,只求赎回犬女,带回家中严加管教,绝不容其再生事端。此外…”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秦家愿倾尽所有私兵精锐,全力协助商家追捕叶凡及其余孽!此人才是祸乱之源,罪魁祸首!不除此獠,两家难安!”
商忠敲击扶手的指尖蓦然停住。他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意外,随即被精明的算计迅速取代。秦家虽失边军大权,但其家族数代积累的底蕴和那些世代效忠、战力彪悍的私兵,依然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若能借其刀锋,绞杀叶凡,岂非事半功倍?这老狐狸,为了女儿,竟肯将家族最后的爪牙也献祭出来?
“十万两…”商忠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秦将军,好大的手笔。”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鹰隼锁定猎物,“好,念在你我皆受叶凡所害,老夫便承了这份‘诚意’。秦小姐,你可以带走。”他话锋一转,寒意骤起,“但丑话说在前头——若令爱再与叶凡有丝毫瓜葛,再行那‘仗义’之举…休怪商家翻脸无情,到时,莫说十万两,就是百万两,也换不回她的性命!”
“商家主放心。”秦阳深深一揖,腰弯得更低了,姿态谦卑得近乎卑微,“秦某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无下次!若她再犯,任凭商家处置,秦家绝无怨言!”
交易达成。不多时,地牢方向传来沉重的铁链拖曳声。秦红玉被两名健妇搀扶着走了出来。她衣衫褴褛,沾满污迹,发丝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面颊上,手腕脚踝处被铁链磨出的血痕清晰可见。然而,那双眼睛,在触及厅堂光线时下意识地眯了一下后,依旧燃烧着不屈的倔强火焰。当她的目光落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佝偻身影上时,瞳孔猛地一缩,嘴唇微张,难以置信的低语逸出:“父…父亲?您怎么…?”
秦阳没有看她,没有回应,甚至没有一丝眼神的交流。他仿佛面对的是一个陌生人。他只是漠然地转身,对商忠再次微微颔首,然后径首向外走去,丢下一句冰冷的命令:“带走。”两名秦府亲卫立刻上前,几乎是半架半拖着茫然无措的秦红玉,将她塞进了门外那辆早己等候的、装饰华贵却透着寒意的马车。
车轮滚动,碾过青石板路。马车内,死一般的寂静。秦红玉蜷缩在角落,身上的伤痛远不及心中的冰冷与困惑。她看着对面父亲那如石雕般冰冷坚硬的侧脸,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急切:“父亲!不是您想的那样!叶凡他…他是有苦衷的!他的家人更是无辜!商家…”
“够了!!”
一声压抑到极点、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猛地炸响在狭窄的车厢内!秦阳猛地转过头,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是秦红玉从未见过的暴怒与…深不见底的绝望。他眼中布满血丝,额角青筋暴起,所有在商家强压下的屈辱、愤怒、心碎,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甚至没有等秦红玉说完,蒲扇般的大掌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掴在了她的脸上!
“啪!”
清脆的响声在车厢内回荡。秦红玉眼前一黑,所有的声音瞬间远去,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只看到父亲那双被痛苦和疯狂吞噬的眼睛。
秦府大门紧闭。秦阳抱着昏迷的女儿,脚步沉重地踏入庭院,每一步都踏碎了昔日的荣光。他将秦红玉交给早己等候的侍女,声音冷得如同极地的寒风:“即日起,小姐禁足于西院,无我手令,擅出院门一步者…”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周围噤若寒蝉的家仆和守卫,“家法处置!”
夜色如墨,吞噬了白日的喧嚣。书房内,秦阳孤坐如朽木。桌上,昂贵的玉壶春瓶己空了大半。辛辣的酒液灼烧着他的喉咙,却浇不灭心中的寒冰。醉眼朦胧中,他颤抖着手,从书案最隐蔽的暗格里,取出了一封火漆封缄的信函。
信纸展开,是蛮州马家那特有的粗犷字迹。上面白纸黑字,赫然写着一项冰冷的交易——以秦家嫡女秦红玉,许配给马家的长子马家由,换取马家对失势秦家的政治庇护和资源支持。
烛火摇曳,将秦阳孤独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墙壁上,如同一个挣扎的困兽。他伸出枯槁的手指,一遍遍着信纸上“秦红玉”三个字,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过布满沟壑的脸颊,滴落在昂贵的信纸上,晕开了墨迹。
“红玉…”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如同砂砾摩擦般的低语,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无尽的悲凉,“为父…别无选择…这是…保全秦家…最后的机会了…” 声音消散在空寂的书房里,无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