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通往丰州的官道,在冬日的肃杀中显得格外空旷寂寥。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由两匹普通的骟马拉着,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颠簸前行。赶车的是个面容普通、眼神却异常精悍的中年汉子,正是秦红玉在诏狱中唯一还能调动的、秦家埋在京城的暗桩之一。
车厢内,秦红玉褪去了华服,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青色劲装,外罩一件厚实的灰鼠皮斗篷,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她蜷缩在车厢角落,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最重要的就是那枚染着叶凡血迹的粗糙玉佩。她将玉佩死死贴在胸口,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她活下去的火种。
父亲秦阳那张瞬间苍老了二十岁的脸,那浑浊滚烫的泪水,那被丢在地上的明黄圣旨…如同梦魇般反复在她脑中闪现。每一次闪现,都带来一阵剜心刺骨的剧痛和几乎将她淹没的愧疚。但紧接着,叶凡那双绝望燃烧的眼睛,他在诏狱外传来的“丰州…李家西院…”的信息,就如同魔咒般压倒了所有的不安和负罪感。
“小姐,前面就是丰州地界了。按您吩咐,我们不入城,绕道去李家西院附近的山林。” 车夫低沉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
秦红玉身体微微一颤,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她掀开车帘一角,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沫灌了进来。远处,丰州城黑沉沉的轮廓在铅灰色的天空下若隐若现,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而更近处,一片依山而建的、气派森严的庄园群落,便是李家的产业。其中西边一片稍显偏僻、被高大围墙和茂密林木环绕的区域,便是李家西院——李清鸾被软禁的牢笼。
马车在距离西院后山还有数里的一片密林深处停下。秦红玉付了车资,打发走暗桩,独自一人,如同幽灵般潜入了这片覆盖着薄雪的寂静山林。寒风穿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她循着模糊的记忆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首觉,朝着记忆中叶凡曾提过的、靠近西院后墙的一处隐蔽山坳走去。
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混杂着期待、恐惧和一种病态的灼热。
就在她转过一片嶙峋的怪石堆时,脚步猛地顿住!
前方不远处,背靠着一块巨大山岩的阴影里,一个熟悉的身影蜷缩在那里。
是叶凡!
他比驿站雨夜时更加消瘦,几乎形销骨立。脸上布满了疲惫和风霜的刻痕,嘴唇干裂,眼窝深陷,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他穿着一身沾满泥污的夜行衣,肩膀处似乎又有新的伤口崩裂,暗红的血迹渗透了布料。他怀里紧紧抱着一柄裹着破布的长剑,如同抱着最后的救命稻草。此刻,他正警惕地侧耳倾听着什么,如同惊弓之鸟,浑身散发着一种孤注一掷、濒临崩溃边缘的疯狂气息。
“叶凡…” 秦红玉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轻轻唤出。
叶凡的身体如同被强弓射中,猛地一僵!他霍然转头!当看清阴影中缓缓走出的、那个深青色劲装的身影时,他布满血丝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震惊、难以置信、随即是狂喜,最后化作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病态的炽热光芒!
“红玉?!” 叶凡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一把死死抓住了秦红玉冰凉的手腕!他的手指如同铁钳,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力量之大,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你…你怎么来了?!你怎么出来的?你爹他…” 他一迭声地问着,语无伦次,眼神死死锁定秦红玉的脸,仿佛要将她吸进自己的绝望深渊。
秦红玉被他抓得生疼,却奇异地没有挣脱。看着他憔悴不堪却因自己出现而骤然爆发出生机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如同抓住唯一救赎的狂喜,诏狱的阴寒、父亲的泪眼、放弃军权的沉重…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暂时远去了。一种混合着巨大牺牲感和被强烈需要的扭曲满足感,如同毒液般瞬间充盈了她的西肢百骸。腕间的玉镯,再次传来清晰无比的温热感,如同无声的诅咒和认可。
“我…我没事…” 秦红玉的声音有些干涩,她反手也握住了叶凡冰冷的手,试图传递一丝力量,“我爹…他…付出了一些代价…” 她避开了具体细节,只是看着叶凡的眼睛,急切地问,“你怎么样?计划如何?清鸾她…”
提到李清鸾,叶凡眼中刚刚燃起的火焰瞬间被更深的痛苦和焦虑覆盖。他猛地抓紧秦红玉的手,声音急促而嘶哑,带着一种孤狼般的绝望:
“红玉!帮帮我!李家西院守卫森严!商家的走狗、还有宇文空派来的州兵,日夜巡逻!我几次想潜进去都差点被发现!清鸾…清鸾她就被关在西院最深处的‘锁春楼’!我…我感应得到她的痛苦!她一定在等我!红玉!我求你!再帮我一次!最后一次!救出清鸾!我们一起救出清鸾!然后…然后我带你走!天涯海角,我叶凡这条命都是你的!”
他语无伦次,眼中是焚尽一切的疯狂火焰和孤注一掷的哀求。那“天涯海角”、“命都是你的”的话语,如同最甜美的毒药,狠狠灌入秦红玉被天命气运和自身痴恋扭曲的心窍。
父亲苍老的面容在脑中一闪而过,随即被叶凡此刻眼中那浓烈到极致的、似乎只为她而燃的火焰彻底烧成灰烬。一种飞蛾扑火般的、甘愿沉沦的决绝涌上心头。
秦红玉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反手更紧地握住了叶凡的手。明亮的眼眸深处,所有挣扎和痛苦都被一种近乎献祭般的疯狂所取代,只剩下不顾一切的决绝。
“好。” 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金铁坠地的沉重,“我帮你,救李清鸾。”
叶凡迅速集结了一群他曾“有恩”或“慕名”而来的江湖客。这些人藏身于丰州城一处废弃的货栈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有的眼神锐利,带着草莽的豪气;有的则目光闪烁,贪婪地打量着叶凡许诺的“丰厚酬劳”。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酒气、汗味和一种躁动不安的紧张。秦红玉一身劲装,眉头微蹙,本能地对其中几个眼神飘忽、气息浮躁的“侠客”感到不安,但箭在弦上,己不容多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