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强压下翻腾的心绪，重新拿起布巾，继续清理的动作，只是眼神深处，多了一层深深的探究和难以言喻的复杂。
马车在刀疤首领的指挥下，很快在官道旁找到了一处废弃的、还算完好的驿站避雨。护卫们迅速清理出一间相对干燥的厢房，燃起了驱散寒气和湿意的火盆。
叶凡被安置在火盆旁铺着厚厚干草和毛毡的简陋床铺上。秦红玉不顾舟车劳顿和男女之防，亲自守在他身边。清毒散和烈性丹药暂时压制住了箭毒蔓延的势头，但叶凡体内余毒未清，加上失血过多和巨大的精神创伤，他陷入了持续的高热和深度的昏迷。
火盆里的炭火发出噼啪的轻响，昏黄的光线在墙壁上跳跃，映照着叶凡痛苦扭曲的面容。汗水浸透了他额前的乱发，粘在滚烫的皮肤上。他紧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因为痛苦而剧烈颤抖着。
秦红玉坐在旁边的小凳上，用拧干的冷布巾一遍遍为他擦拭额头、脖颈降温。她的动作始终保持着一种沉稳的节奏，只有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眸，泄露着主人并非如表面那般平静。玉镯的奇异温热感并未完全消失，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时刻提醒着她眼前这个陌生男子身上的谜团。
“不…不要…清鸾…走开！快走开！”
叶凡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沙哑破碎的声音从干裂的唇间溢出，充满了刻骨的惊恐和绝望，仿佛在梦中正经历着最可怕的场景。他无意识地挥舞着手臂，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又像是在徒劳地驱赶着逼近的恶魔。
秦红玉立刻伸手，轻轻却坚定地按住他挥舞的手臂，防止他碰触到肩上的伤口。“别怕，没事了。”她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云舒…师傅…我对不起你们…是我害了…是我…叶家…十七口…血…都是血…” 叶凡的声音陡然拔高，又骤然低落下去，如同濒死野兽的呜咽，充满了令人心碎的绝望和自责。大颗大颗的泪珠混着汗水，从他紧闭的眼角滚落，砸在身下脏污的毛毡上，洇开深色的痕迹。秦红玉按着他手臂的手指微微收紧。清鸾？云舒？叶家十七口？这些破碎的名字和字眼，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她的心湖。她虽不知具体，但那字里行间弥漫的滔天血恨与绝望，沉重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沉默地用布巾拭去他眼角的泪水和额头的汗水，动作比之前更加轻柔。
“商家…商忠老狗！宇文空！王腾！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啊！” 叶凡猛地嘶吼起来，声音凄厉如同鬼啸，充满了滔天的怨毒和刻骨的仇恨。他身体剧烈地挣扎，仿佛要挣脱无形的束缚，去与那梦中的仇敌同归于尽。
“冷静点！伤口会崩开！” 秦红玉低喝一声，双手用力按住他的肩膀，避免他剧烈的动作撕裂刚上药包扎好的伤口。她清晰地感受到手下这副躯体的滚烫和那发自灵魂深处的痛苦战栗。她看着他那张因仇恨而扭曲、因高烧而通红的年轻脸庞，看着他深陷的眼窝和干裂出血的嘴唇，那双深琥珀色的眸子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怜悯？震惊？还是被那浓烈恨意所引燃的某种共鸣？
整整三天三夜。
驿站之外，暴雨停歇，又转为淅淅沥沥的阴雨，天空始终是铅灰色的。驿站之内，秦红玉几乎没有合眼。她守着火盆，不断为叶凡更换额头的冷布巾，喂他服下凉州军特制的固本培元、压制余毒的药汤。她听着他反复呓语着那几个名字——李清鸾、云舒、云南，听着他一遍遍在梦中发出痛苦的嘶吼、绝望的哭泣和刻骨的诅咒。那破碎的话语，如同散落的拼图，在她心中渐渐勾勒出一个血腥而残酷的故事轮廓：背叛、屠杀、至亲挚爱身陷囹圄、滔天血仇、七日之期……
那腕间的玉镯，在叶凡每一次情绪剧烈波动、呓语最清晰的时候，总会传来一丝微弱却清晰的温热感，如同无声的印证，让她无法将这一切仅仅视为一个陌生人的噩梦。
第三天的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叶凡的高热终于开始缓缓退去，那折磨了他三天的、如同置身炼狱般的呓语也渐渐平息。他极度疲惫地陷入了更深一层的昏睡，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比之前平稳了许多。
秦红玉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紧绷了三天三夜的神经骤然放松，强烈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酸涩的眼睛，只休息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习惯性地第一时间看向床铺。
一双眼睛，正定定地看着她。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布满血丝，深陷在青黑色的眼窝里，瞳孔深处是死寂的寒潭，看不到一丝光亮，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绝望、痛苦，以及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后的空洞和麻木。像是两块冰冷的、失去了所有温度的黑色岩石。
叶凡醒了。
秦红玉心头微微一震，随即恢复平静。她站起身，走到床边，拿起放在一旁温着的药碗。碗里是墨绿色的、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药汁。她舀起一勺，动作自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醒了？正好，该喝药了。你体内箭毒未清，还需巩固。”
她将勺子递到叶凡干裂的唇边。
叶凡毫无反应。那双空洞的眼睛依旧首首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穿透了驿站破败的屋顶，看到了某个鲜血淋漓、让他肝胆俱裂的画面。他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秦红玉的手停在半空，药勺里的汁液微微晃动。她沉默了片刻，收回了勺子，将药碗轻轻放在旁边的矮几上。昏黄的火光跳跃着，映照着她英挺而此刻略显疲惫的侧脸，也映照着叶凡那如同槁木死灰般的面容。
驿站里只剩下木炭燃烧的噼啪声和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