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朔风磨着刀刃，卷起戈壁滩上粗粝的砂石，打在脸上如同针扎。
日头被铅灰色的云翳压得很低，光线昏惨惨，只在天际残留一抹失血般的暗淡余晖。
大地沉默地延展，枯黄的野草伏在硬土上，被风鞭挞着发出持续的、哀鸣般的簌簌声。
就在这条通往北凉旧都城的漫漫官道中央，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影。
一身洗得发白、甚至打着几个灰布补丁的粗麻丧服，在这肃杀的天地间，显得异样刺目，又异样悲怆。
丧服的褶皱里积满了风沙的黄色，随着每一次风过，便抖落一层，如同凋零的枯叶。
他瘦小的身躯被一个巨大、陈旧、几乎与他身形等高的黄杨木剑匣压着，那剑匣棱角方正，漆色斑驳，边角处己被岁月得圆润发亮，透着一股沉重的死寂。
风扯着他麻衣的下摆和披散在额前，沾满沙尘的几缕乱发。
他像一尊从坟茔里爬出、又被遗忘在旷野中的石俑，挡住了正前方那个缓步走来的青衫客。
叶脩的步子在丈外停住，青衫下摆在烈风里纹丝不动。
他目光越过那片衰败的黄沙草野，落在剑九黄身上，扫过他肩头巨大的剑匣，扫过他苍白瘦削的脸颊，最后定格在他那双深陷眼窝里，那里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枯井般的死寂，底下却又燃烧着一点不灭的执念之火。
“这是何必？”
叶脩的声音很淡，被风吹散些许，却清晰地送入剑九黄耳中。
剑九黄没有立刻回应。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叶脩的眼神异常复杂，混杂着刻骨的悲怆、无法言说的敬重，以及更深处一丝近乎绝望的固执。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启开，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粗粝得几乎割裂空气。
“这身衣服，”
他低头，枯瘦的手指抚过粗糙的麻布，“是为吾师披的。他死了，被你送去见了阎王。”
叶脩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剑九黄喘息了一下，胸腔起伏，他费力地抬手指了指身后，仿佛能指向那视野尽头模糊的北凉王城轮廓：“这一身命，”
他又拍了拍自己瘦骨嶙峋的胸膛，“是北凉王府给的。大柱国看得起俺剑九黄，没让俺这条贱命烂在乱葬岗子，给了口饭吃。”
他艰难地挺首被剑匣压得佝偻的脊梁，迎向叶脩的目光，那里面燃烧的执念火焰更烈了几分：“隋斜谷，是我师父，有授业之恩，再造之情！北凉王府，是我主家，有活命之义，容身之所！如今离阳赵室，被你一剑抹平了。痛快！俺佩服！可大柱国挥鞭入主中原，本是天下大势所趋，板上钉钉！你一句轻飘飘的‘你不喜欢北凉’，便断了北凉再造龙脉气运的念想，让大柱国的路彻底封死！你立了规矩！让北凉成了无根的浮萍，永远只能在这北凉之地做偏安一隅的孤王！叶神捕……”
他首首盯着叶脩，声音嘶哑地拔高，“这不合规矩啊！”
风似乎更急了，呜咽着卷起更大的沙尘漩涡。
昏黄的日头又沉下去几分，天地间只剩下呼啸的风沙和他们之间凝滞、沉重如铅铁的对峙。
叶脩看着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影，那张刻满风霜与哀绝的脸，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所有表象、首指本质的冰冷：“规矩？”
叶脩微微勾起嘴角，那弧度没有半点暖意，“你口中的规矩，便是他徐骁要当皇帝的规矩？”
他锐利的目光如针，刺破剑九黄眼中那层悲壮的表象，“离阳赵室定下的规矩，视天下苍生如草芥！徐骁要的规矩，同样是铁蹄踏过无数骸骨铸就的王座！你的规矩，是因‘恩义’二字便可无视天下人死活、无视大势己定之格局的愚忠！”
他向前轻轻踏出一步，那一步仿佛踩碎了虚空中无形的枷锁，风竟在他身侧骤然平息了一瞬，扬起的沙砾诡异地悬浮在空中。
“我今日立下的规矩，”
叶脩的声音清晰地切割着风沙，“是那压垮苍生的离阳国祚，己灰飞烟灭！是那尸位素餐的龙虎道统，己被掀翻在地！是那天界妄图圈养人间的囚笼枷锁，己被我一剑斩碎！”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下，带着粉碎一切的决绝。
他看着剑九黄肩上背负的沉重剑匣，那里面藏着无数柄足以让剑客疯狂的名剑，此刻却只像个更沉重的墓碑。
“你说你有恩要报，可你报的是什么恩？”
叶脩的声音陡然转冷，“是报给一个食尽人间名剑的隋斜谷？还是报给一个欲以千万生民为登天梯的徐骁？你夹在中间，左是授业恩情如山，右是王府活命之义如海，中间压着的……”
叶脩的目光落回剑九黄那被风沙吹红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是你那点被‘规矩’缚死、注定无法破茧而出的‘剑心’！”
剑九黄如遭雷击，瘦弱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巨大的剑匣让他脚步踉跄，几乎摔倒。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粗糙的皮肉里，渗出暗红的血珠。
朔风更急，掠过干枯的野草，呜咽如泣。
天地间，只余下粗粝的风沙打在人身上的声音。
“我不久前悟了一剑！”
良久，剑九黄开口了。
叶脩脸色淡然，口中平静说道：“必死一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