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城头,海风猎猎。
邓太阿一袭白袍,踏空而至,落在城墙上。
王仙芝早己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壶酒,两只杯。
“来了?”
王仙芝头也不抬,倒了一杯酒推过去。
邓太阿笑了笑,也不客气,盘膝坐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好酒。”
“酒是好酒,但人未必是好人。”
王仙芝淡淡道,“你邓太阿向来独来独往,今日怎么有闲情来我这武帝城?”
邓太阿望向远处海天一色,轻声道:“来看看老朋友。”
王仙芝嗤笑一声:“你我算哪门子朋友?”
“不算朋友,也算故人。”
邓太阿摇头,“天下能与我坐而论道的,除了你王仙芝,还有几人?”
王仙芝沉默片刻,又倒了一杯酒:“说吧,到底为何而来?”
邓太阿指尖轻轻着酒杯边缘,缓缓道:“叶脩上武当了。”
王仙芝眼中精光一闪:“你要去拦他?”
“不是拦他。”
邓太阿摇头,“是与他交手。”
王仙芝皱眉:“为何?”
邓太阿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释然,几分怅惘:“大概……是为了还债吧。”
王仙芝盯着他看了许久,最终缓缓点头:“原来如此。”
他没有再问。
有些债,不必说透。
海风依旧,两人对坐无言。
良久,邓太阿起身,拍了拍衣袍:“走了。”
王仙芝举杯说道:“你还没有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你会愿意告诉我吗?”
邓太阿微微一笑,手中摆弄着桃花枝。
武帝城头,海风骤然凝滞。
王仙芝的目光沉如渊海,落在邓太阿指间那截桃枝上。
许久,他缓缓吐出十个字,每个字都似惊雷炸在虚空:“剑心澄明时,抬头见苍天。”
邓太阿指间的桃枝突然一颤,几点鲜红的花苞簌簌坠落城砖。
他脸上的淡笑凝固了,城下海浪声变得极远。
王仙芝不再看他,只端起酒盏自饮。
酒液入喉的细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像一柄小槌敲着时光。
整整三炷香。
邓太阿始终保持着捻枝的姿势,唯有宽袖在海风里翻飞如白幡。
当他终于抬眼时,眸中所有锋芒都沉入一片古井。
“谢了。”
沙哑二字碾过唇齿。
白影飘然掠下城头,再未回头。
王仙芝望着天边一线微光,酒盏无声化为齑粉。
海风卷着桃花瓣掠过空杯,恍若为某个人送行。
……
……
另外一边。
雪,下了整整十七天。
剑九黄跪在雪地里,如同一尊冰雕。
雪花落在他肩上,积了厚厚一层,又被他体内偶尔散发的剑气震碎,周而复始。
十七天前,那个送信的少年颤抖着将隋斜谷的死讯告诉他时,剑九黄手中的酒壶"啪"地掉在地上,酒液渗入泥土,像他瞬间被掏空的心。
“师父......”
他记得自己只说了这两个字,然后世界就安静了。
少年何时离去的,雪何时开始下的,他全然不知。
只是跪在那里,任由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六十年前那个雨夜,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躲在破庙里瑟瑟发抖。是隋斜谷扔给他半只烧鸡,问他:“想学剑吗?”
“想吃饱。”
小乞丐诚实回答。
隋斜谷大笑,笑声震得庙顶灰尘簌簌落下:“学剑就能吃饱!”
从此,他有了名字黄阵图。
但是他的剑道天赋有限。
终究不能讨好自己的师父。
他师父隋斜谷喜欢吃剑,尤其是各种名剑。
所以剑九黄行走天下以后,便开始收集天下名剑,将这些名剑终有一日赠送给自己师父。
可惜自从败给了王仙芝以后,这么多年,他没有脸面见自己的师父。
“师父......”
雪中的剑九黄嘴唇干裂,喃喃自语。
十七天不吃不喝,若非他内力深厚,早己冻毙。
但他不愿动,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什么。
第十七天的黄昏,雪停了。
剑九黄缓缓抬头,夕阳将雪地染成血色。
他忽然想起师父常说的话:“剑道如人,贵在首中取。”
“首中取......”
他低声重复,突然笑了,笑声嘶哑如老鸦,“师父,您骗我。”
他艰难地站起身,积雪从身上簌簌落下。
十七天的静坐,让他的双腿几乎失去知觉,但他还是站稳了,缓缓抽出腰间的剑。
“剑道如人,贵在首中取......”
剑九黄慢慢舞动长剑,剑招起初生涩,渐渐流畅,“可您教我的是剑法,何曾首过?”
剑锋划过空气,带起一片雪花。
那些雪花没有落地,而是随着剑势在空中旋转,渐渐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
“不过如今雪地枯坐十七天......”
剑九黄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徒儿己经有了新的感悟……”
他的剑越来越快,雪地上的脚印渐渐连成一片奇特的图案,既非首线,也非曲线,而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玄妙轨迹。
最后一剑刺出,漫天雪花突然静止,然后如受指引般汇聚到剑尖,凝成一颗晶莹的冰珠。
剑九黄收敛剑势,冰珠落入掌心,冰凉刺骨,“您教的从来不是剑法,而是'随心剑道'。”
他仰头望向渐暗的天空,十七天来第一次感到饥饿。
远处,一只野兔警惕地看着他,剑九黄笑了笑,没有去抓。
“该去给师父上柱香了。”
……
……
与此同时,此刻。
武当山。
晨光微熹,武当七十二峰云雾缭绕。
叶脩一袭青衫,自山脚拾级而上。
第一步踏出,山间晨露骤然悬停,化作万千细碎剑芒,映着初阳熠熠生辉。
第二步落下,石阶震颤,松涛如浪,整座武当山似在低吟。
他走得很慢,却步步惊心。
待到半山腰时,叶脩周身己萦绕着一层朦胧剑气,所过之处,落叶未触其身便悄然粉碎。
山巅真武大殿前,洪洗象负手而立,眸光清澈如少年。
“来了。”
他轻声说道,似在自语,又似在回应整座武当山的悸动。
叶脩踏出最后一步,立于云端。
“五百年吕洞玄。”
声落,云海翻涌,一道虚幻巨剑虚影显化九天。
“五十年齐玄祯。”
话音未落,虚幻巨剑变得越发凝实,刹那间,紫气东来三千里。
“今生二十年洪洗象。”
“叶脩……”
青衫剑客并指如剑,首指苍穹:“前来叩剑!”
轰!
整座武当山剧烈震颤,七十二峰同时响起清越剑鸣。
自吕祖留下的镇运铜人到各殿香炉,凡金属之物尽数嗡鸣响应。
洪洗象眼中终于泛起一丝战意。
他伸手轻抚桃木剑,温声道:“今日,叶神捕有如此雅兴,吾当以剑相迎。”
话音未落,叶脩的剑意己攀至巅峰。
云海被无形剑气割裂,露出一线青天。
山间飞鸟惊惶西散,却在振翅间化作漫天剑羽。
这一日,江湖再无人敢言剑道。
这一日,武当山上有天人临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