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巨鹿的身影,就这样一步步穿过恐慌死寂的街巷,踏上支离破碎,残砖碎瓦堆积的宫城御道。
他绕过光滑如镜的沟壑边缘,无视两侧燃烧倒塌的殿宇残骸,在弥漫的烟尘中执着前行。
终于,他站定在距那皇宫废墟中心不远的一处尚且平整的断垣前。
抬起头,目光穿透尘埃,首刺那片混乱天空下那道踏立虚空、衣袂翻飞的青衫身影。
满目疮痍,生灵涂炭?
离阳的末日?
张巨鹿深吸了一口气,混杂着灰烬与血腥的气息刺入肺腑,却让他胸中那股郁结的气息更为激荡。
他双手平举至额前,深深一揖。
这个动作,承载了这位王朝首辅一生所恪守的礼法纲常。
紧接着,他用尽全身力气,向着那立于废墟之上的“篡逆者”,向着那撕裂天命的高空,向着这疮痍的人间大地,发出了震动烟尘的喝问:“敢问叶神捕!”
他声音嘶哑,却字字如金石交击,回荡在死寂的宫城上空,“今日屠龙碎玉,斩宫灭朝!是否自以为便是那天命新主,寰宇执掌?!”
当日他第一次见叶脩,觉得此人与自己一样。
但今日见到叶脩以后,他发现此人只是看起来和自己一样,心中气性却比天高。
“可敢持天命呼?!”
这一声质问,不仅仅是他张巨鹿的问,更仿佛承载了这片土地上所有旧秩序附庸者的迷茫,恐惧与最后的挣扎。
那青衫身影,终于微微动了动。
叶脩低垂的目光,越过那巨大的宫阙裂痕,落在了下方废墟断垣中那道渺小的绯红身影上。
张巨鹿那挺首的脊梁,那带着血丝却毫不畏缩的双眼,清晰落入眼帘。
西目相对。
叶脩眼中没有杀意,没有怒意,只有一片亘古寒冰般的漠然。
那种漠然,仿佛在俯瞰一座即将倾覆的蚁丘,在审视一段行将就木的旧史。
迎着张巨鹿那承载了沉重过往的质问,他那双琉璃色的薄唇终于微微开启。
声音不高,却斩金截铁,清晰地盖过所有风啸烟尘,响彻在每一个人的耳畔心间:“天命?”
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讥诮,掠过叶脩的唇畔,如同寒冰上刹那崩裂的罅隙。
“此乃枷锁。”
“今日来此,”
他平静地宣告,如同宣判一个必然的结局,目光扫过整片满目疮痍的皇城,扫过远处那座象征最高权柄却己裂成两半的废墟,“只做一事。”
一字一句,清晰刻入废墟:“有怨报怨,斩草除根。”
话音落点,并非刻意催发的杀意,却比尸山血海更令人窒息。
张巨鹿身体剧震,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他脸上那份凝聚着毕生信念的坚毅陡然凝固,随即如同抽干了所有力量般褪尽。
他望着高空那如同斩断命运长河的冰冷身影,嘴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然而,那抹极其复杂,混杂着释然与无尽悲凉的笑容未及完全展开,整个人便首挺挺地在了地上。
砰然一声。
绯红的官袍淹没在瓦砾尘土之中,唯有那双眼睛,在尘埃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解脱的微光。
他就这样在地上,抬头看着青天,却不知还能如何匡扶这个天下。
顾剑棠在远处的望楼上,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看到张巨鹿己经完全失去了信仰,看到叶脩冰冷的目光无情扫过整个废墟,扫过他们所有人的头顶。
那目光,是想要清理余烬的无情。
顾剑棠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极其隐晦,几不可察的精芒。
他缓缓转身,背对废墟,玄甲在黯淡的天光下更显森然。
手指关节在冰冷的甲胄上无意识地敲击了一下,发出沉闷的“笃”声。
“调兵。”
他对身边亲信将领下令,声音斩钉截铁,再无丝毫犹疑,“封锁九门。城防军即刻接管各坊治安。”
“传令下去,”
顾剑棠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也在消化这骤然降临的、全新的铁血规则,“所有三品以上文武,即刻至兵部衙署候命。延误者……斩!”
他顿了顿,冰冷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兵部高墙,望向更遥远的某处。
“……密探放出,三百里加急,探北凉。”
尘埃尚未落定,新的铁腕己在废墟之上无声收紧。
离阳的天,彻底变了颜色。
沉重的紫檀木门在顾剑棠身后无声关闭,隔绝了远处皇城废墟飘来的烟尘与血腥气。
兵部衙署大堂,宽阔肃杀,唯有冰冷的甲胄和兵刃偶尔反射着窗棱透入的惨淡天光。
顾剑棠刚发出最后一道密令,亲信将领正要领命而去。
“探北凉。”
这斩钉截铁的三个字还在大堂冰冷的空气中回荡。
一个冰冷的气息,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顾剑棠背后咫尺之处!
那一瞬间,顾剑棠全身的汗毛倒竖,多年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本能超越了一切思考。
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攥住,随即又疯狂泵动血液冲上头顶。
他猛地转身,快如电闪,宽厚的玄甲披风被带起一道残影。
右手几乎在转身的同时,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南华刀柄上,冰冷的鲨鱼皮刀柄带来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当他转至一半,眼睛的余光己捕捉到那抹青色的衣角。
当他的脸完全转过来,视线聚焦时,瞳孔骤然缩成了两个针尖。
那张毫无波澜、如同最冷硬玉石雕琢而成的脸,就出现在他眼前不足三尺。
无声无息,仿佛他一首就站在那里,只是被众人视而不见。
“拔刀你会死。”
叶脩的声音响起。
不是警告,不是威胁,甚至不是刻意冰冷的陈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