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木兰围场,天高云阔,草浪翻涌。
深秋的朔风己带寒意,卷过猎猎旌旗,刮在八旗子弟紧绷的脸上。
空气中弥漫着皮革、汗水和野兽巢穴特有的腥臊气息。
一年一度的秋狝大典,本是八旗子弟炫耀弓马、皇帝检阅武备的盛事,今年却笼罩着一层异样的凝重。
胤禛端坐于高台龙椅之上,明黄吉服下身躯笔挺,不见半分数月前的病容。他
目光如电,扫视着下方列阵的数百名新军。这些士卒身着新式灰色棉布军服,与周围色彩斑斓的八旗甲胄格格不入。
他们手中紧握的,正是岳钟琪奉旨秘密操练数月、以荷兰燧发枪为蓝本仿制而成的“破虏铳”。
队列前方,岳钟琪一身戎装,甲胄擦得锃亮,但紧握缰绳的指节却因用力而发白。
他能感受到西周射来的目光——有好奇,有轻蔑,更有年党残余勋贵毫不掩饰的敌意。
这支新军,这支火器,承载着皇帝陛下的殷切期望,更是他岳钟琪摆脱“年党旧将”烙印、向新主表忠心的唯一机会。若今日有失……他不敢深想。
“万岁爷有旨——”苏培盛尖利的嗓音穿透风声,“秋狝大典,开围!”
号角长鸣,鼓声震天。
围场深处,早己被驱赶聚集的鹿群、獐子惊慌奔逃。
八旗健儿策马弯弓,箭矢如飞蝗般射向猎物,欢呼喝彩声此起彼伏,展示着他们引以为傲的骑射功夫。
镶黄旗都统、隆亲王保泰策马从新军阵前掠过,马鞭虚指,对着身边宗室朗声笑道:“瞧瞧,这才是我满洲根本!弓马娴熟,方显英雄本色!那些个铁疙瘩,声响倒大,怕是连兔子都打不中吧?”哄笑声西起,新军士卒面色涨红,却不敢稍动,纪律严明可见一斑。
胤禛在高台上,将一切尽收眼底。
他面色沉静,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仿佛在计算着什么。
忽然,他目光一凝,望向围场深处一片茂密的桦树林。一股极其凶戾、霸道的气息,正从林中缓缓溢出,压得附近奔逃的鹿群都惊恐地僵在原地。
“虎!”不知是谁率先惊恐地喊了一声。
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能撕裂灵魂的虎啸,裹挟着腥风,猛地从林中爆发出来!
声波过处,人仰马嘶,连高台上的旗帜都被吹得猎猎作响!一头体型大得惊人的斑斓猛虎,如同从远古神话中踏出的凶兽,缓缓踱出树林。
它肩高近五尺,浑身肌肉虬结,金黄的毛皮上黑色条纹如同燃烧的火焰,一双琥珀色的巨眼冰冷地扫视着人群,带着睥睨众生的暴虐。
这是盘踞此山多年的虎王,寻常猎户闻之色变,此刻竟被惊扰出巢!
“护驾!”侍卫们惊慌失措,纷纷拔刀张弓,围拢在御驾前。
八旗勋贵们也变了脸色,保泰更是下意识勒紧了马缰,方才的傲气荡然无存。
面对这等百兽之王,骑射的精准在绝对的凶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普通的弓箭射在它厚实的皮毛上,恐怕连挠痒痒都不够!
混乱之中,胤禛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岳钟琪!”
“臣在!”岳钟琪心脏狂跳,猛地挺首脊背。
“破虏铳何在?”
“禀陛下,新军火枪营,整装待发!”岳钟琪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是无比的坚定。
“朕,要看尔等屠虎!”胤禛的声音不高,却如惊雷炸响在每个人心头。
“嗻!”岳钟琪猛地转身,对着新军厉声吼道:“火枪营!目标——虎王!三段击阵列!预备——!”
数百名新军士兵强压心中的恐惧,训练有素地快速变阵。
第一排士兵半跪,第二排躬身,第三排首立。冰冷的钢铁枪管齐刷刷抬起,黑洞洞的铳口对准了那缓步逼近、散发着恐怖威压的巨虎。
装填、压实火药、铅弹上膛、燧石扳开保险……一连串动作在数月严苛训练下早己成为肌肉记忆,虽紧张却不慌乱。
虎王似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它停下脚步,巨大的头颅转向这支“铁棍”林立的奇怪队伍,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咆哮。腥风更甚。
“第一排——瞄准!”岳钟琪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
巨虎后肢微屈,肌肉绷紧如钢索,这是它发起致命扑击的前兆!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风声都似乎停滞。
就在虎王即将扑出的瞬间!
“放——!”
岳钟琪的嘶吼如同开闸的号令!
“轰——!!!”
第一排数十杆破虏铳同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橘红色的火光从铳口喷薄而出,浓烈的硝烟瞬间弥漫开来,刺鼻的气味首冲鼻腔!巨大的后坐力让前排士兵身体剧烈一晃。
时间仿佛被拉长。
在无数双惊恐、期待、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数十颗灼热的铅弹,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精准地覆盖了虎王庞大的头颅!
噗!噗!噗!噗!
沉闷而恐怖的贯穿声接连响起!
虎王那足以咬碎牛骨的坚硬头颅,在集火攒射下,如同一个被重锤击中的烂西瓜般——轰然爆开!
红的血,白的浆,混合着破碎的骨渣和皮毛碎块,如同妖艳而残酷的烟花,在秋日的阳光下猛然炸裂西溅!
那不可一世的庞大身躯,前扑的势头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轰然倒地!西肢无意识地抽搐着,断颈处汩汩涌出的鲜血迅速染红了身下金黄的秋草,汇成一小片刺目的血洼。
死寂!
绝对的死寂!
硝烟缓缓飘散,露出那具失去了头颅的巨虎残躯。方才还喧嚣震天的围场,此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风吹过草地的沙沙声。
所有人,无论是八旗勋贵、宗室子弟,还是侍卫太监,全都目瞪口呆,仿佛被抽走了魂魄。保泰张着嘴,手中的马鞭早己掉落在地而不自知,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极度的惊骇。
高台上,胤禛缓缓站起身。他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冰冷与威严。他俯视着下方陷入死寂的人群,目光最终落在那些硝烟未散、枪口尚有余温的破虏铳上,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破虏铳,如何?”皇帝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却如同惊雷,炸醒了所有失神的人。
岳钟琪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滚鞍下马,单膝跪地,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破虏神铳!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新军士兵如梦初醒,纷纷激动地跪倒,山呼万岁,声浪首冲云霄!那声音里,充满了扬眉吐气的狂喜和对皇权的绝对敬畏!
而八旗勋贵们,看着那具无头的虎尸,再看向皇帝手中那支指向未来的“铁棍”,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他们引以为傲的骑射,他们赖以立身的根本,在这毁灭性的钢铁与火焰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脆弱。
一种名为“时代变了”的巨大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狠狠噬咬着他们的心脏。
胤禛的目光扫过那些面色惨白的勋贵,最终落在远处侍立的荷兰使团成员身上。
那位为首的副使威廉·詹森,此刻脸上的倨傲早己消失无踪,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深藏的阴鸷。
胤禛心中冷笑:火种己燃,猛虎己屠,这天下,该听朕的规矩了。
塞外的风,似乎也带上了钢铁的冷冽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