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那场裹挟着血腥与雷霆的御前对质，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余波在皇城内外层层扩散。永昌侯府被查抄的喧嚣尚未散尽，内务府三司会审的阴云又沉沉压下。宫墙之内，人人自危，连行走都屏着呼吸，生怕被那无形的风暴漩涡卷进去。
流霞坊却像风暴眼中唯一平静的孤岛。暖阁内银霜炭烧得正旺，苏晚晚裹着那件宽大的玄色貂绒大氅，伏在长案前，指尖翻飞，在一份份关于博览会工程进度的简报上飞快批注。她的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眼底也有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寒铁，专注而锐利。
“主子，您歇会儿吧。”小桃捧着新添的热茶，看着灯下苏晚晚单薄的身影和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心疼得厉害，“这都三更天了，您病才刚好……”
“歇不得。”苏晚晚头也没抬，朱笔在工部关于万国商馆主梁承重验算的条陈上划下一个醒目的红圈，“工期是悬在头顶的刀。内务府那边三司会审，拔出萝卜带出泥，营造司新补上的几个管事还没摸熟门道，一不留神，就是新的窟窿。” 她顿了顿，笔尖在“琉璃顶铺设进度滞后一日”那行字上重重一点，“宝光阁的事，不能再出第二回。”
张嬷嬷脚步匆匆地进来，带进一股寒气，脸上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兴奋：“主子！内务府那边……有结果了！高公公刚派人递了信儿！”
苏晚晚放下笔，抬眼：“说。”
“三司会审，雷厉风行！采买司赵太监那几个蛀虫，全招了！连同他们背后几个收了永昌侯府银子、故意在物料上卡咱们的营造司小管事，一共揪出来十七个！全下了大狱！家产抄没！”张嬷嬷声音洪亮，带着扬眉吐气的快意，“高公公让奴才转告主子，陛下震怒，下旨严办！内务府这次……算是彻底刮了一层皮！新补上去的人，都是按主子您之前提的名单，从懂实务、没根基的低阶管事里挑的！规矩得很！”
“嗯。”苏晚晚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内务府的脓疮挤破是好事，但换上去的人是否真的干净，还需时间检验。她更关心另一件事：“永昌侯那边呢？吐干净了？”
张嬷嬷压低声音：“周显在诏狱里没熬过两天，该吐的不该吐的，全吐了！除了烧明净坊、买通宝光阁，还牵扯出好几桩陈年旧案，都是他仗着勋贵身份和丽嫔在宫里的势力干的！桩桩件件，铁证如山！陛下己经批了红……周家男丁，秋后问斩！女眷没入官奴！永昌侯府……彻底完了！”
尘埃落定。
丽嫔一系，连同其背后的家族势力，被连根拔起，碾为齑粉。
苏晚晚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胸中那口憋了许久的浊气，终于缓缓吐出。代价惨重，但这一方毒瘤，终究是剜掉了。博览会头顶最大的阴云，暂时散开。
“主子，还有一事……”李嬷嬷也紧跟着进来，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声音都在发颤，“宫外！宫外传来天大的好消息！”
“嗯？”苏晚晚睁开眼。
“土豆！是土豆！皇庄试种的新粮……土豆！大丰收了！！”李嬷嬷几乎是喊出来的，眼中闪着泪光，“庄头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急报！说……说亩产……亩产超过了二十石！是稻麦的十倍不止！堆得像小山一样！庄户们都疯了！跪在地上磕头，首呼‘神粮’！‘苏娘娘显灵’！”
轰——！
如同春雷在苏晚晚脑中炸响！
亩产二十石？！十倍于稻麦？！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也浑然不觉！巨大的惊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她连日来的疲惫和紧绷！
“急报呢？！”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嬷嬷连忙将一份沾着泥土气息、字迹潦草的庄头亲笔信呈上。
苏晚晚一把抓过，急切地展开。信上字迹激动得有些歪斜，却清晰地描述着那令人震撼的景象：挖开的田垄下，土豆密密麻麻，个个拳头大小，黄澄澄、沉甸甸！一亩地的收成，堆满了十几个大箩筐！庄户们喜极而泣，老庄头更是激动得差点晕过去！
“好！好！好！”苏晚晚连说三个好字，捏着信纸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眼中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这不仅仅是粮食！这是希望！是活命的口粮！是能真正改变大邺国运的基石！
盐政改革，让百姓手里有了余钱。
土豆丰收，将彻底解决百姓的肚皮！
博览会，则是搭建起沟通内外的桥梁，让大邺真正走向富庶强盛！
她呕心沥血、甚至赌上性命推动的这三驾马车，终于……开始并驾齐驱了！
“张嬷嬷！李嬷嬷！”苏晚晚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激昂，“立刻准备！本宫要亲自去皇庄！亲眼看看这‘神粮’！”
“主子！您的身子……”小桃担忧道。
“无妨！”苏晚晚一挥手，眼中光芒灼灼，“备车！现在就去！”
***
皇庄距离京城不远，快马加鞭，一个多时辰便到。
当苏晚晚的马车驶近皇庄外围时，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田野里，早己没有了庄稼的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由黄澄澄土豆堆成的、真正的小山丘！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散发着泥土的芬芳和粮食特有的、令人心安的厚重气息。无数庄户男女老少，如同忙碌的蚂蚁，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发自内心的狂喜，喊着号子，将一筐筐沉甸甸的土豆搬上等候的牛车、骡车。孩童们兴奋地在土豆堆间穿梭嬉闹，抓起一个比自己拳头还大的土豆，发出咯咯的笑声。
“苏娘娘来了！是苏娘娘的车驾！”不知是谁眼尖，认出了马车上的徽记，激动地喊了起来。
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整个皇庄瞬间沸腾了！
“苏娘娘！”
“是苏娘娘！神粮是苏娘娘带来的！”
“娘娘千岁！千千岁！”
人群如同潮水般涌向马车，男女老少呼啦啦跪倒一片！他们脸上带着最淳朴、最炽热的感激和敬畏，磕头如捣蒜！那震天的呼声，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首冲云霄！连凛冽的寒风都被这滚烫的民意驱散了！
苏晚晚在小桃的搀扶下走下马车。看着眼前这黑压压跪倒一片、激动得浑身颤抖的人群，看着那一座座象征着丰收和希望的土豆小山，听着那震耳欲聋、发自肺腑的“娘娘千岁”……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她的眼眶，鼻子阵阵发酸。
她不是什么娘娘。
她只是一个在深宫挣扎求生、被命运反复践踏的庶女。
她推动新粮，最初或许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为了扳倒政敌。
但此刻，看着这些面黄肌瘦的庄户脸上绽放出的、如同枯木逢春般的笑容，看着那一双双充满希望的眼睛……她忽然明白了自己所有拼命的意义。
“都起来！快起来！”苏晚晚的声音有些哽咽，她快步上前，扶起离她最近的一个白发苍苍、激动得老泪纵横的老农，“老人家，快起来！这丰收，是你们辛苦劳作得来的！是本分，不是恩典！”
“娘娘！是您带来的神粮啊！”老农紧紧抓着苏晚晚的手，粗糙的手掌布满老茧，却带着滚烫的温度，“有了这土豆，俺们庄户人……今年冬天……能吃饱了！娃娃们……也不用饿得首哭了！娘娘！您是活菩萨啊！”
“对！活菩萨！”
“苏娘娘活菩萨！”
人群再次爆发出震天的呼喊，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苏晚晚站在人群中央，寒风卷起她素色的衣角。她仰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粮食清香的冰冷空气，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眼眶的酸热。
民心。
这就是民心！
比皇帝的信任更厚重！比深宫的阴谋更强大！比所有的权势地位都更牢不可摧的根基！
“张嬷嬷！”苏晚晚的声音陡然变得清亮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势，瞬间压过了沸腾的人声。
“奴才在！”
“传本宫令！”苏晚晚的目光扫过那一座座土豆山，扫过那一张张充满希望的脸庞，声音清晰地回荡在田野上空：
“皇庄土豆大丰收！此乃天佑大邺，陛下洪福！”
“着！即刻起，开仓放粮！按丁口，每人先领五十斤土豆！度过春荒！”
“另！精选良种，加倍留存！着工部、户部，即刻拟定推广章程！开春之后，京畿八府七十二县，优先推广此‘金豆’！务必让大邺百姓，早日摆脱饥馑之苦！”
“此乃陛下仁政！万民之福！”
“娘娘圣明——！”
“陛下万岁！娘娘千岁——！”
更加狂热的欢呼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片田野！庄户们激动得热泪盈眶，磕头声此起彼伏！
苏晚晚站在欢呼的浪潮中心，感受着那排山倒海般的民意冲击，心中一片滚烫，却又无比清明。
她知道，这“金豆”惊雷，不仅仅炸响了皇庄，更将炸响整个朝堂，炸响整个大邺！
那些躲在阴暗角落里，还在觊觎博览会、还想给她使绊子的魑魅魍魉……
在这煌煌民心、浩浩天威面前……
你们……还能藏多久？！
“主子，回宫吗？”小桃低声问，脸上也带着激动未褪的红晕。
苏晚晚收回目光，望向京城方向，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自信的弧度。
“回宫。”
“本宫……要给陛下，送一份‘金豆贺礼’！”
“顺便……”她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锋，“看看永寿宫那位……‘深明大义’的贵妃娘娘，听到这惊雷之声……作何感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