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京城的天沉得像一块巨大的铅锭。鹅毛大雪扯絮般往下砸,一夜之间,将整座皇城裹成了臃肿的素白。寒风卷着雪沫子,在空旷的宫道里打着旋,发出呜呜的嘶鸣,像无数怨魂在哭嚎。
流霞坊内暖意融融,上好的银霜炭在铜暖炉里烧得通红,驱散了窗缝里渗入的寒气。苏晚晚披着一件厚实的银狐斗篷,坐在长案后,面前摊着营造司刚送来的工程进度简报。她的脸色比前些日子红润了些,但眉宇间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
简报上的数字,触目惊心。
万国商馆主体框架搭建,因大雪封路,楠木运输受阻,工期己滞后三日。
琉璃瓦烧制工坊报称,大雪压塌一座窑炉,琉璃瓦成品率骤降三成。
营造司钱管事递上条子,说大雪严寒,工匠手脚冻僵,效率低下,请求增拨炭火银和延期补贴……
“呵……”苏晚晚放下简报,指尖在冰冷的紫檀木案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像在敲打着一面无形的警钟。大雪是天灾,但这天灾之下,涌动的人祸暗流,却带着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
太巧了。
巧得像是精心编排的一出戏。
“主子,”张嬷嬷脚步匆匆地进来,带进一股寒气,脸色凝重地压低声音,“宫外有风声了!传得可邪乎了!”
“哦?”苏晚晚抬眸,眼神锐利。
“都在说!说咱们这博览会触怒了老天爷!刚一动土就招来几十年不遇的大雪灾!是老天爷降下的警示!说……说这博览会劳民伤财,不合天时,硬要办下去,恐有……恐有大祸临头!”张嬷嬷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惶,“好些茶馆酒肆都在传!连……连一些酸腐文人都开始写诗作赋,说什么‘琼楼起兮雪漫天,兆示不祥兮祸不远’……矛头都隐隐对着咱们呢!”
苏晚晚眼底的寒霜瞬间凝结成冰!
老天爷降灾?不合天时?
好毒的计!
这是要把工程受阻、工期延误的客观困难,首接上升到“天怒人怨”的高度!一旦让这种流言坐实,民心浮动,朝堂上的守旧派再趁机发难,她这博览会总办的位置,连同她苏晚晚这个人,都将被这铺天盖地的“天意”压得粉身碎骨!
“还有呢?”她的声音冷得像冰渣子。
“还有……”李嬷嬷也紧跟着进来,脸色同样难看,“奴婢那兄弟刚托人递了消息进来!说……说市面上开始有人高价收购咱们博览会用的那种特制琉璃瓦!还有楠木!价格抬得比咱们招标价高了三成不止!那些刚中了标的小商号,有些……有些人心浮动,私下里嘀咕,说这风雪天的,运货难,损耗大,按契约价做要亏掉裤子!不如……不如偷偷把货转手卖了,还能赚一笔……”
釜底抽薪!
苏晚晚的手指猛地蜷紧!
一边用流言制造“天意”的恐慌,动摇根基!一边用真金白银利诱,瓦解她精心挑选的中标商号!双管齐下,这是要让她这刚刚起航的巨舰,未出港湾就触礁沉没!
“主子!这分明是有人在后头使坏!想把咱们的博览会搅黄了!”张嬷嬷气得声音发颤。
“还用说吗?”李嬷嬷咬牙切齿,“除了那些断了财路的黑心肠,还有谁?丽嫔?苏家?还是那些在盐政上吃了大亏的官老爷?”
苏晚晚没有说话。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大雪依旧纷扬,天地间一片混沌苍茫。那无边无际的白,像一张巨大的网,要将她,将她的博览会,将她的心血,彻底吞噬。
危机!前所未有的危机!
这危机,比流霞坊门口的血腥更致命!它无形,却无处不在!它裹挟着“天意”和“民心”,如同这漫天大雪,冰冷地渗透,无声地侵蚀!
“主子,咱们怎么办?”小桃看着苏晚晚沉默冰冷的侧影,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苏晚晚望着窗外,良久,缓缓开口,声音在呼啸的风雪声中,显得异常清晰而冷静:
“谣言如雪,积厚则寒,但终有化时。民心似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她转过身,目光如炬,扫过张嬷嬷和李嬷嬷:
“张嬷嬷,你亲自去一趟营造司,告诉钱管事,炭火银和延期补贴,没有!工期延误一日,按契约罚没押金!延误三日,取消契约,列入黑名单!让他自己看着办!”
“另外,告诉他,本宫明日亲临万国商馆工地!风雪无阻!让他把能喘气的工匠,都给本宫召集齐了!”
“李嬷嬷,让你兄弟,把他那些街面上的兄弟都发动起来!花银子!把那些散播谣言的茶馆酒肆的嘴,给我堵上!找不到源头,就给我编!编得更像样!就说这大雪是瑞雪兆丰年!是老天爷给咱们大邺博览会的贺礼!是祥瑞!谁敢再乱嚼舌根,就是诅咒国运!让兵马司的人‘懂点事’!”
“还有,”苏晚晚的眼神陡然变得无比锋利,“放出风去!就说本宫手里,有琉璃瓦和楠木供货契约商号的押金名册!谁敢私下毁约转卖货物……十倍罚金!本宫亲自去抄他的家!流霞坊的地埋不下,就送去诏狱的黑牢里过年!”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冰雹砸下!狠厉!果决!没有丝毫犹豫!
张嬷嬷和李嬷嬷被这杀伐之气激得浑身一凛,随即涌起一股巨大的兴奋!主子这是要硬碰硬!用铁腕砸碎这漫天谣言和釜底抽薪的毒计!
“嗻!奴才(奴婢)这就去办!”两人齐声应道,转身就要冲出去。
“等等!”苏晚晚叫住她们,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苏家那边……有什么动静?”
张嬷嬷脚步一顿,脸上闪过一丝懊恼:“回主子,奴婢正要禀报!苏家那个大管事苏全,狡猾得很!咱们的人盯了几天,他除了拜访了几个旧日交好的京官,就是待在货栈里清点他那堆宝贝货物,看着像是真准备参加博览会供货投标似的……没抓到什么把柄。”
“没把柄?”苏晚晚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大雪封路,楠木难运,琉璃瓦烧制受阻……这些消息,他是怎么知道的?还知道得这么及时?能精准地抬高三成价格去撬我们的供货商?”
张嬷嬷和李嬷嬷脸色一变!
“主子的意思是……咱们内务府……有内鬼?!把消息透给了苏家?”李嬷嬷失声道。
“不是苏家透给了内鬼,就是内鬼……本就是苏家的人!”苏晚晚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缓缓扫过窗外那被风雪笼罩的内务府方向,“营造司那个钱管事……他递条子要炭火银延期补贴的样子,可一点都不像冻僵了手脚!”
张嬷嬷瞬间明白了,眼中凶光毕露:“主子!要不要奴婢带人……”
“不急。”苏晚晚抬手制止,眼神幽深,“捉贼拿赃。现在动他,打草惊蛇。他背后的大鱼,还没浮头呢。”
她走到长案前,拿起那份营造司的简报,指尖在“钱管事”的名字上重重一点。
“让他跳。”
“让他以为风雪帮了他的忙,让他以为本宫被谣言缠身焦头烂额!”
“让他……和他的主子,把爪子伸得更长些!”
“伸得越长……”苏晚晚的声音陡然变得如同九幽寒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剁起来……才越痛快!”
“奴才明白了!”张嬷嬷眼中精光爆射,重重点头。
风雪在窗外呼啸,如同巨兽的咆哮。
流霞坊内,却弥漫着一种比风雪更冷的、狩猎般的寂静。
陷阱己布下。
只等……
猎物入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