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碗被春桃收走时,碗沿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涩味。苏瑶坐在窗边的绣凳上,指尖无意识地着窗棂上冰凉的木棱,目光落在院子里那两株被月光镀上银边的玉兰上,久久没有动弹。
春桃收拾完碗筷回来,见她一动不动,担忧地轻唤:“小姐?”
苏瑶缓缓回神,眸子里还凝着一层未散的寒意。“春桃,”她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你去把我院子里那盆‘醒神草’端进来。”
春桃虽不解,还是依言去了。那盆醒神草是苏瑶前几日从山里挖回来的,叶片细长,碾碎了有股清苦的气味,据说能安神。
苏瑶接过春桃递来的小瓷盆,从发髻上拔下那支简单的玉簪,小心翼翼地挑了片最鲜嫩的叶子,又从袖中摸出个用油纸包着的小物件——是她白天偷偷藏起来的、那碗“汤药”的残渣。
她将叶片碾碎,与药渣混在一起,借着窗棂透进来的月光仔细观察。片刻后,指尖微微收紧,眼底浮起一层了然的冷意。
药渣里掺了“寒息草”的粉末。这草本身无毒,但性寒,若与她原本那帖温补的汤药混在一起,一寒一热相冲,短期内只会让人精神萎靡、手脚发软,看似像风寒加重,日积月累,却能慢慢损伤脾胃,拖垮身子。
刘氏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不想让她死得太明显,只想让她悄无声息地垮掉,再也掀不起任何风浪。
“小姐,怎么了?”春桃见她脸色不对,凑过来想看,又被她抬手拦住。
“没什么。”苏瑶将药渣重新包好,藏进床底的暗格里——那是她前几日翻找旧物时偶然发现的,原主生母柳氏留下的一个小暗格,正好用来放些要紧东西。“只是确认些事。”
她站起身,走到桌边倒了杯冷水,一口气灌下去。冰凉的水滑过喉咙,让她因紧张而发烫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不能慌。
刘氏既然敢在药里动手脚,就说明己经撕破了脸皮。接下来的日子,只会更难。
“春桃,”苏瑶转过身,目光落在小丫鬟紧绷的脸上,“从今晚起,我院子里的茶水饮食,你都要亲自经手,哪怕是烧火的柴、挑水的桶,都要看仔细了。”
春桃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脸色一白,声音发颤:“小姐,那药里……真的加了不好的东西?”
苏瑶点了点头,没有细说。有些黑暗,不必让这个单纯的小姑娘看得太清楚。“总之,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春桃用力点头,攥着拳头:“小姐放心,奴婢一定会看好的!绝不让那些坏东西再进咱们院子!”
夜色渐深,院子外传来婆子换岗的脚步声,沉重而拖沓,像是踩在人心上。苏瑶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帐顶的缠枝莲纹,毫无睡意。
软禁、下药……刘氏的手段一次比一次阴狠。她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看似安全,实则每一步都可能踏入陷阱。
逃出去?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压了下去。丞相府守卫森严,她一个弱女子,带着春桃,根本不可能逃出去。就算逃出去了,身无分文,又能去哪里?一个未婚女子,独自在外,只会更危险。
那……求助?
向谁求助?
父亲苏宏?他心里只有权势和刘氏所出的子女,绝不会为了她一个“失宠”的女儿,去得罪刘氏,甚至动摇府里的安稳。
太子萧景轩?更是天方夜谭。那个男人,对原主只有厌恶,如今怕是躲都来不及。
剩下的……只有那个在护国寺偶遇的、身份尊贵却又性情难测的睿王萧逸尘。
他说过,若有难处,尽可去找他。
可这话,能信吗?
苏瑶想起他那双深邃如夜的眼睛,想起他看自己时那探究中带着一丝玩味的眼神。那样的人,心思深沉如海,一句承诺,或许只是随口一说,或许藏着更深的算计。
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能给睿王什么?又能承受得起他的“帮助”吗?
更何况,她与他之间,不过是一场意外的施救。她甚至不确定,他是否真的记得自己这个“救命恩人”。
翻了个身,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苏瑶叹了口气,将脸埋进枕头里。
枕头里塞的是晒干的艾草,带着淡淡的药香,是原主生母柳氏生前常用的。这熟悉的气味,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
也许……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
刘氏既然用了“寒息草”这种慢性毒药,就说明暂时还不想让她死。或许是还在忌惮什么,或许是想让她“病”得更久些,彻底失去威胁。
只要还有时间,就还有机会。
她是苏瑶,是在手术台上与死神抢过人的医生。这点困境,还打不倒她。
接下来的几日,苏瑶的院子果然安静得可怕。
刘氏没有再派人来“问候”,但看守的婆子却换了两个更粗壮的,整日守在院门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进出的人。春桃每次出去领月供、取炭火,都要被盘问半天,回来时总是一肚子气。
“那些人太过分了!”春桃把手里的炭盆重重放在地上,火星溅起来,“不过是取些炭火,她们也要翻来覆去地看,好像里面藏了金子似的!”
苏瑶正在整理草药,闻言只是淡淡一笑:“看就让她们看,咱们行得正坐得端,不怕看。”
她的药篓里,多了些晒干的蒲公英、金银花,还有几株刚采的紫苏。都是些常见的草药,却各有妙用——蒲公英清热解毒,金银花抗菌消炎,紫苏能解鱼蟹毒,也能缓解风寒。
她在为可能发生的意外做准备。
春桃见她如此镇定,心里也安定了些,蹲下来帮她把草药分类:“小姐,您说夫人会一首把咱们关在这里吗?”
“不知道。”苏瑶将一株紫苏的叶子摊平,放在阳光下晾晒,“但总不能坐以待毙。”
她顿了顿,看向春桃:“你还记得上次去护国寺,路过的那条后街吗?那里有几家药铺,其中一家‘回春堂’,老板是个姓周的老大夫,看着像是个实诚人。”
春桃点点头:“记得,奴婢还在那买过薄荷糖呢。”
“嗯。”苏瑶的指尖在草药上轻轻敲了敲,“下次你出去,想办法绕到回春堂,找周大夫买一味‘防风’。就说……我最近总觉得风吹得头疼,想配些防风汤喝。”
防风,味辛甘,性微温,既能祛风解表,也能解痉止痛。更重要的是,它与寒息草的寒性相冲,少量服用,能在不知不觉中缓解寒息草的副作用。
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稳妥的办法。
春桃虽然不懂药理,但立刻明白了苏瑶的意思,眼睛一亮:“奴婢知道了!一定办好!”
看着小丫鬟眼里重新燃起的光亮,苏瑶心里也泛起一丝暖意。还好,她不是一个人。
两日后,春桃借着去领布料的机会,总算绕到了回春堂。回来时,怀里揣着个用油纸包好的小纸包,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小姐,买到了!周大夫听说您要买防风,还问您是不是受了风寒,让奴婢给您带了些生姜片,说煮水喝能驱寒。”春桃献宝似的把纸包递过来。
苏瑶打开纸包,里面果然是切片的防风,质地坚实,断面呈黄白色,带着淡淡的香气,是上好的药材。旁边还有一小包生姜片,带着新鲜的辛辣味。
“周大夫……没多问什么吧?”苏瑶还是有些担心。
“没有没有,”春桃摆摆手,“周大夫就说了几句关心的话,还说要是有哪里不舒服,随时可以去寻他。他人真好!”
苏瑶松了口气,将防风收好。“辛苦你了,春桃。”
“不辛苦!能帮到小姐就好!”春桃笑得眉眼弯弯。
有了防风,苏瑶总算能稍微安心些。她每天都会取少量防风,混在平日喝的茶水里。防风的味道微辛,与茶水的苦涩混合在一起,并不突兀,就算被人发现,也能借口说是驱寒用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苏瑶的生活依旧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每日整理草药、研读医书、偶尔指点春桃辨认几种常见的草药,时间在单调的重复中缓缓流淌。
她能感觉到,身体里那股因寒息草而起的滞涩感渐渐减轻了,精神也好了许多。
只是,被软禁的滋味,终究是不好受的。
尤其是在天气渐渐转暖,院墙外传来其他院子里丫鬟们的说笑声、嬉闹声时,那种被隔绝的孤独感,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人喘不过气。
这天午后,阳光正好,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形成一块块明亮的光斑。苏瑶搬了张椅子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本残缺的医书,看得入神。
书是她从原主的旧物里翻出来的,纸页己经泛黄发脆,字迹也模糊不清,讲的是一些妇科杂症的调理方法。虽然简陋,但其中一些关于“气血调和”的理论,与现代医学的内分泌调节竟有几分相通之处,让她看得饶有兴致。
“小姐,你看!”春桃忽然指着院门外,兴奋地叫道。
苏瑶抬起头,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院门口那两个看守的婆子不知被什么人叫走了,院门口空荡荡的,只剩下两株沉默的玉兰树。
“她们……走了?”苏瑶也有些意外。
“是啊!刚才好像是管家匆匆忙忙跑来,说府里出了急事,让她们赶紧过去帮忙!”春桃的眼睛亮晶晶的,“小姐,我们要不要……要不要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
这个念头像一颗小石子,投进苏瑶的心湖,漾起一圈圈涟漪。
她确实很久没踏出这个小院了。外面的阳光、新鲜的空气、甚至是府里那条熟悉的石板路,都让她心生向往。
可是……
“万一她们是故意引我们出去呢?”苏瑶还是有些犹豫。刘氏的手段,她不得不防。
春桃的兴奋也淡了些,低下头:“也是……夫人那么狡猾,说不定真的是圈套。”
看着小丫鬟失落的样子,苏瑶心里微动。
或许,不必走太远。
“我们就在院门口站一会儿,看看就回来,好不好?”苏瑶提议道。
春桃立刻点头,眼睛又亮了起来:“好!”
两人轻手轻脚地走到院门口,苏瑶先探头向外看了看,确认没人,才拉着春桃走了出去。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带着春日特有的温柔。不远处的海棠树开得正盛,粉白色的花瓣层层叠叠,像一团团云霞,微风吹过,花瓣簌簌落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哇,好美啊!”春桃忍不住感叹道,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
苏瑶也深吸了一口气,清新的空气带着花香涌入肺腑,让她连日来的郁结消散了不少。
原来,春天己经这么浓了。
她靠在门框上,看着不远处飘落的花瓣,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容。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回廊尽头传来,由远及近。
苏瑶和春桃同时一惊,下意识地想躲回院子里。
但己经来不及了。
一个身着玄色锦袍的男子,在几个侍卫的簇拥下,缓缓走了过来。
男子身姿挺拔,面容俊美,只是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眉宇间带着一丝病后的倦怠。那双深邃的眼睛,正隔着飘落的海棠花瓣,静静地看着她。
是萧逸尘。
他怎么会来丞相府?还会走到这里?
苏瑶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想躲回院子里。
春桃更是吓得脸色发白,紧紧地攥着苏瑶的衣袖,连大气都不敢喘。
萧逸尘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苏瑶。他今日来丞相府,是为了与苏宏商议边境粮草的事宜,没想到刚走出书房,就听到侍卫说,苏瑶被软禁在了后院。
鬼使神差地,他便走了过来。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浅碧色衣裙,头发松松地挽着,几缕碎发垂在脸颊旁,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的眼睛很大,此刻因惊讶而微微睁大,像受惊的小鹿,褪去了往日的从容,多了几分鲜活的气。
与护国寺那次相比,她清瘦了些,脸色也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明亮,像藏着一汪清泉。
“苏小姐。”萧逸尘先开了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苏瑶这才回过神,连忙低下头,屈膝行礼:“参见王爷。”
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
萧逸尘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紧闭的院门上,又扫过空荡荡的院门两侧,眼神微微沉了沉:“本王听说,苏小姐病了?”
苏瑶的心一紧,知道他定是听说了什么。“劳王爷挂心,只是偶感风寒,不碍事。”她依旧低着头,不敢看他。
“是吗?”萧逸尘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可本王看苏小姐的院子,倒像是……被人看管起来了。”
这话一出,苏瑶的心跳得更快了。他这是……在替她抱不平?还是在试探什么?
她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总不能在他面前,哭诉自己被继母欺负吧?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苏宏和刘氏带着一群下人,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
“王爷!您怎么在这里?”苏宏看到萧逸尘,连忙上前行礼,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让王爷久等了,是下官的疏忽!”
刘氏也跟着行礼,只是当她看到站在萧逸尘面前的苏瑶时,脸色瞬间变得难看,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慌和愤怒。
这个贱人!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还被王爷看到了!
萧逸尘没有理会苏宏的谄媚,目光依旧落在苏瑶身上,淡淡地说:“本王只是路过,看到苏小姐在此,便多说了几句话。”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让苏宏和刘氏的脸色都变了。
苏宏看看萧逸尘,又看看苏瑶,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和震惊。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这个不受宠的女儿,怎么会和睿王扯上关系?
刘氏更是又气又急,却又不敢发作,只能强挤出笑容:“原来是这样。这孩子,病还没好利索,就跑到院子里来吹风,真是不懂事!还不快回屋去!”
她说着,就想上前拉苏瑶。
“不必。”萧逸尘淡淡地开口,阻止了她,“苏小姐既然是偶感风寒,多晒晒太阳,反而有好处。”
他的目光转向苏宏,语气陡然转冷:“苏丞相,本王记得,苏小姐是你的嫡长女吧?”
苏宏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还是连忙点头:“是,是下官的长女。”
“既是嫡长女,又是救过本王性命的恩人,”萧逸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丞相就是这样对待恩人的?”
苏宏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下官……下官不知王爷所言何事!下官绝无此意!”
刘氏也吓得魂飞魄散,跟着跪倒在地,瑟瑟发抖:“王爷明鉴!臣妾……臣妾只是担心瑶儿的身体,才让她好生休养,绝没有看管她的意思!”
萧逸尘看着他们惊慌失措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是吗?那倒是本王误会了。”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在苏瑶身上,语气缓和了些:“苏小姐若是觉得府里住着不自在,随时可以来睿王府坐坐。本王府里的太医,医术还算不错。”
这话,无疑是给了苏瑶一个天大的台阶,也是一个赤裸裸的庇护。
苏瑶抬起头,对上他深邃的目光。那双眼睛里,似乎藏着很多东西,有探究,有关切,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她的心跳得飞快,张了张嘴,却最终只是低下头,轻声道:“多谢王爷厚爱,臣女……不敢叨扰。”
萧逸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勉强。“既然如此,那本王告辞了。”
他转身,在侍卫的簇拥下,缓缓离去。玄色的衣袍在飘落的海棠花瓣中,留下一道冷冽而挺拔的背影。
首到萧逸尘的身影彻底消失,苏宏和刘氏才如蒙大赦般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苏瑶站在原地,看着萧逸尘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春风拂过,吹落了更多的海棠花瓣,落在她的发间、肩头,带着淡淡的花香。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在丞相府的日子,或许会不一样了。
而她与萧逸尘之间那根细细的线,似乎又被拉紧了一些。
只是,这究竟是福,还是祸?
苏瑶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指尖微凉。
她不知道答案。
但她知道,平静的日子,怕是真的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