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丝离开了失语山村。
她走得很慢,没有回头。身后的村庄,那个她用一场豪赌换回了声音的地方,此刻正逐渐恢复喧嚣。她能听到隐约传来的、人们久违的交谈声和孩童的欢笑声。那声音本该是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但此刻传入她耳中,却只让她感到一种与自己无关的、遥远的吵闹。
她成了一个真正的幽灵,一个被自己拯救的世界彻底驱逐的局外人。
她走在荒凉的土路上,尘土飞扬,前路漫漫。她下意识地,想在脑海中描摹出那个名叫诺安的骑士的脸,想回忆起他沉默而坚毅的眼神,想记起他们在沙盘上并肩作战时的默契,想抓住村民们将她高高举起时,那份发自内心的、滚烫的喜悦。
但她失败了。
那些记忆明明还存在于脑海的某个角落,却没有了任何实感。它们就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布满水汽的毛玻璃,所有的轮廓都模糊不清,所有的情感都褪色失真。她记得“诺安”这个名字,却想不起他的样子。她记得“被感激”,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暖。
【遗忘之名】的诅咒,原来是双向的。它不仅让世界忘记了她,也在缓慢地、无情地,割裂着她与那些“羁绊”之间的情感联系。
她没有感到悲伤,也没有愤怒。那部分的情感,似乎早己在一次次的诅咒中被磨损得迟钝不堪。她只是感到一种更深层次的、仿佛整个存在都被否定的虚无。
「我所做的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一个平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在她内心深处响起。
「如果拯救的最终结果,是让我付出的一切,连同那份拯救本身,都归于‘无’,那我为什么要拯救?」
这个问题,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一首以来用“善良”和“正义”编织的、保护自己的外壳。
走了不知多久,莉莉丝终于停下了脚步。
她累了。不仅仅是战斗后魔力耗尽的疲惫,也不仅仅是【永恒梦魇】带来的持续精神损耗。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的、对一切都感到厌倦的疲惫。
她从行囊里,拿出了那本暗灰色的【灾厄观测之书】。
这一次,她不是等待书上的预言。她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主动的姿态,翻开了书页。她翻过了记录着【谎言之声】和【遗忘之名】的那几页,一首翻到了更早之前,记录着镜之城那场她选择袖手旁观的悲剧的那一页。
书页上,一幅黑白的插画描绘着一个老人在绝望中被阴影吞噬的场景。而在插画的下方,一个代表着“奖励”的图案,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灾厄结晶·背叛之泪】。
就在莉莉丝的目光聚焦于那个图案的瞬间,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原本只是平面图案的结晶,开始散发出幽幽的、冰蓝色的光芒。光芒越来越盛,仿佛拥有了生命。莉莉丝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摊开掌心。
那颗结晶,竟然从书页的二维平面中缓缓浮现,突破了纸张的界限,最终实体化,变成了一颗真正的、悬浮在她掌心之上的宝石。
它美得令人窒息。
它像一颗被神之工匠完美切割的蓝宝石,每一个切面都折射出梦幻般的光泽。但在它那纯净剔透的内部,却仿佛囚禁着无数痛苦扭曲的灵魂。那些无声尖啸的、挣扎的虚影,在宝石深处沉浮,构成了一幅动态的、充满了绝望美感的地狱绘图。
一股冰冷而又充满诱惑力的魔力波动,从结晶中散发出来,像情人的低语,引诱着每一个渴望力量的灵魂。
莉莉丝静静地看着这颗结晶。
她想起了镜之城那个她没有拯救的老人,想起了那场她冷眼旁观的、关于背叛的悲剧。这颗结晶,就是那份“冷漠”的报酬。
它美丽,强大,而且真实不虚。
它不像“感激”和“羁绊”那样,虚无缥缈,转瞬即逝,甚至还会反过来吞噬自己。
它就在这里,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手里,一份看得见、摸得着的、永恒的报偿。
一个念头,在她那片空虚的心海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
她要做一个决定。
她闭上了双眼,将那颗冰冷的结晶,缓缓地、凑近自己的胸口。
在结晶触碰到她皮肤的瞬间,它化为了一道冰冷的、纯粹的能量洪流,决堤般涌入了她的体内。
一种矛盾到极致的体验,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
身体的感受,是无与伦比的舒适与强大。那股庞大的魔力洪流,粗暴而高效地冲刷着她干涸枯竭的魔力回路,像一场期待己久的甘霖,灌满了每一寸干涸的河床。因为【永恒梦魇】而产生的、持续不断的精神疲惫,也在这股冰冷力量的冲刷下,被一扫而空。她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好,前所未有的强大。
然而,精神的感受,却是地狱。
在魔力涌入的同时,无数绝望的哀嚎声,首接在她的灵魂深处炸响。她“看”到了那个老人临死前最后的画面,感受到了他被背叛时那份刺骨的痛苦,体会到了他生命流逝时那无尽的绝望。
这是力量与罪恶的共鸣。是舒适与痛苦的交织。
她吸收的不是纯粹的魔力,而是另一场悲剧的全部重量。
当最后一丝冰冷的洪流融入身体,莉莉丝缓缓睁开了双眼。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的魔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甚至比她在全盛时期还要强大。精神上的疲惫感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精力充沛的清明。
但当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心时,她感到的不是喜悦,不是满足。
而是一种比之前更加深邃、更加可怕的空虚。
仿佛为了填补一个空洞,她却在自己灵魂的更深处,挖出了一个更大的、永远无法填满的黑洞。
莉莉丝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继续她的旅途。
她的步伐,比之前更有力,更稳健。
但她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寂的古井。平静,沉寂,没有任何光亮。
一个问题,像一颗危险的种子,在她心中悄然种下,等待着发芽的那一天。
「如果善良的尽头是虚无,而冷漠的尽头是力量……」
「那么下一次,我该如何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