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沉的档案角,如同一具巨大的、填满了冰冷纸张尸骸的钢铁棺椁,无声地重新包裹住了我僵硬的躯壳。
门外隐约传来张不二那台破二手收音机嘶嘶啦啦、信号不良的电流噪音,夹杂着一些模糊不清的广告片段或走调的戏曲,像蚊蝇在耳边的嗡鸣。这声音非但没有驱散阴冷,反而将这方寸之地衬得愈发烦躁与压抑。
从河边走回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无形的流沙之上。张不二回了他那堆满垃圾的角落,背影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颓唐与抗拒交流。油腻道士似乎想把自己埋进那堆散发着霉菌味的杂货堆里,彻底隔绝那“找死”的决心带来的刺骨寒意。我则像一截被暴力插回坑洞的木桩,伫立在档案角一堆破烂儿的“废墟”前。
意识深处,那条浑浊的河流仍在无声地冲刷。我那苍白僵硬的面孔倒影,在黑色的河面破碎、凝聚、再破碎……每一次,都叠加上鸭舌帽男人那张淹没在阴影里的嘴,反复吐出那沉重的、冰冷的词句。
每一个词,都与河边决断时那撕裂喉咙的呐喊针锋相对地碰撞着、拉扯着!每一次碰撞,都在冰冷的思维回路里炸开一片混乱的火花和尖锐的噪音!我甚至在意识中“看到”那盏猩红监控探头的虚拟印记在角落一闪而过!伴随着冰冷的“甲级权限需求:A+”警告框——如同盘旋不去的审判之眼。
“活下来”如同这档案角的旧卷宗,被遗忘,被覆盖,最终化为尘埃?
不!那不甘的岩浆仍在冰冷躯壳下奔涌咆哮!但这咆哮遇到了无形的、沉重的壁垒——现实的冰冷、警告的剧毒、规则的铁幕。这碰撞带来的不是动力,而是更深的、如同沼泽淤泥般的沉滞感和疲惫感。
啪嗒。一声轻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异响。来自那堆在墙角阴影里、积累了不知多久、混合着纸灰和尘土的“沉淀物”顶端。像是某个轻飘飘的、没有重量的东西,被无形的气流推动着,落到了最上面。
我深陷的眼窝,无声地转向角落那片阴影堆积处。没有情绪起伏,更像是一次纯粹的、僵硬的物理转动。视角扫描到目标。
角落堆积的尘埃和纸屑顶部,静静地躺着一个巴掌大小的东西。一个灰色的纸质快递信封袋。
形状方正、轻薄。材质极其普通,就像任何一间街角文具店都能买到的那种廉价牛皮纸信封,但颜色是种很均匀、很暗沉的灰,如同阴天城市上空积满铅灰的云层。它崭新得不合时宜,与周围那层覆盖了一切、颜色混杂、年代久远的陈旧灰尘形成刺目的对比。仿佛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刚刚、悄无声息地“放置”在那里。
没有寄件人地址。没有收件人姓名。整个信封光秃秃的,像一块被遗弃的粗糙灰抹布。只有正中,用一种完全无法辨认书写者身份的、极其刻板方正的黑色打印体,清晰地印着三个字:林小满。
这个名字被印在这样一个突兀的、冰冷的灰色包裹上,瞬间让我浑身的神经束像是骤然接通了百万伏特的电流!全身僵死的肌肉纤维无意识地猛烈收缩了一下!不是兴奋,是极度的惊悚!如同冬眠的蛇被突然注入滚烫的铁汁!
谁?灵管局?陷阱?清道夫?还是…别的什么?鸭舌帽阴影下那沙哑的警告瞬间轰鸣——躲!
但这里是档案角!是他名义上的“巢穴”!这东西是如何避开一切监控、视线,精准落在此处?!
手指僵滞地抬起,伸向那个灰色的方型物。冰冷的指腹触碰到同样冰冷的信封灰纸表面。指尖无意识地用力一捻,劣质纸张发出沙哑的摩擦声,留下两道清晰的指痕印记,纸张比预想中更薄、更脆、更劣质。
信封边角没有封口。边缘似乎是用最简单粗暴的工业胶水粘合的,还能看到一点残留的胶水干涸后的透明痕迹。手指顺着那粗糙的粘合处,轻轻用指甲插入缝隙。
呲啦!极其轻微的一声撕裂。极其简单。封口被破坏。
信封里空空荡荡。我将其微微倾斜,对准桌面那块碎裂屏幕透出的唯一光源。
一个更小的、透明的塑料密封袋从中滑了出来,落在布满灰尘和按键碎片的桌面上,发出细微的“啪”声。
袋子很常见,是超市散装干货区用来装糖果、干果的那种薄型自封口袋。几毛钱一个。尺寸很小,刚好足够装下一个物件。它躺在一堆狼藉的电子垃圾中间,干净透明得诡异。
密封袋里,静静地躺着一枚塑料发卡。样式很普通,毫无特色。就是那种在小商品批发市场论斤称的地摊货。发卡的“蝴蝶结”形状,由廉价的粉白色塑料注塑而成,边缘己经磨损得有些光滑,尤其是几个弯曲的转折处,塑料本应有的光泽完全褪去,呈现出一种长期暴露在空气中的、粉白色即将剥落般的灰败感。
细看之下,粉和白的界限己经模糊,像是褪色的廉价印染布料。在碎裂屏幕幽蓝的光线下,既无法称之为,也无法算是纯白,就是一种灰蒙蒙的、带着劣质感的“脏”粉白色。
就是这样一个粗陋、低俗、充满批发市场工业速食感的饰品,此刻却像一块尖锐的、淬了毒的冰片,狠狠刺入我冰冷僵滞的意识流!
我伸出手指,隔着那层薄薄的、在幽蓝光线下反射着廉价晕光的透明塑料密封袋,轻轻触碰到那枚发卡的边缘。
冰冷!塑料的冰冷首接刺入神经末梢。但我在意的不是温度。
我猛地将那小小的密封袋翻面!动作迅疾,带着僵尸特有的爆发力!手指近乎粗暴地捏着密封袋的边缘,借着屏幕上跳跃的幽蓝微光,反复审视着袋子里那枚小小的塑料造物!瞳孔深处幽光剧烈闪烁,如同数据库在疯狂调阅对比!冰冷的思维风暴在意识核心瞬间掀起!
画面检索:深层记忆碎片!那些短暂却清晰烙印在意识核心深处的张莉梦境片段——她哭泣的脸庞,惊恐的眼神…碎片在思维中高速轮播!每一个关于她的细节都在被无限放大!
发型!她的头发!梦境闪回:资料室屏幕!那张模糊却被他刻进思维底层像素的证件照!现实里几次匆匆一瞥的记忆!碎片聚焦!整合!比对!中长发?有时候利落地挽起?用一个朴素的黑色细发圈?
不!不戴发卡!我的目光死死锁住密封袋里那个磨损的、带着廉价粉边的小蝴蝶结。
他脑中对张莉建立起的那个极其模糊、却又无比核心的“存在印记”——一个年轻、有学识、工作认真、内心隐藏着巨大秘密、品味朴素甚至略显一丝清冷的女子——她绝不可能佩戴这种花哨到近乎恶俗、粗陋得如同孩童玩具的塑料发卡!它低廉的气息甚至与张莉档案证照中那模糊却透出沉稳的眼神格格不入!
一股冰冷的寒气,顺着脊椎骨无声上爬!陷阱!这是一个极其拙劣却又极其精准的陷阱!这发卡就如同一个标记,一个嘲讽!它在明确地告诉我——有人在看着他!知道他在这里!知道他的存在!甚至知道他正在追查张莉!他们送来了一个与目标风格完全相反的物件!像逗引猎犬的假饵!目的是什么?引他出去?
“嘎吱——”指骨关节在粗布袖筒里因极度紧绷而发出摩擦音!他冰冷的目光几乎要将那薄塑料密封袋和里面的廉价发卡冻结!
发卡滑落到一边。在密封袋滑出信封后,一个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纸片也被随之带出,刚才被发卡压在下面。
我的目光被那白纸吸引。方方正正。被折叠的棱角锐利笔挺。纸的质地极其普通,就是办公常用的最便宜的那种70克A4打印纸。白色的纸面在幽蓝屏幕光下,透出一种冷淡的、毫无温度的质感。
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僵硬小心,伸向了那张叠得如同公文附件般的纸片。指尖的动作不再迅猛,反而凝滞而充满警惕。每一次触碰冰冷的纸角,都仿佛在试探一个机关陷阱的簧片。一层。两层。极其缓慢地、用力绷紧指腹神经般,将那锐利的纸角捻开褶皱,如同刀锋般划过冰冷的指尖。
白色的纸张彻底摊开在布满电子废墟的桌面上。幽蓝的光线照亮了一行字。每个字都方方正正,没有丝毫笔画误差,如同机器打印在工业部件上的编号编码。冰冷、精准、毫无生气。
【旧城B区,幸福里7号楼(旧)西侧底层第三废弃信箱,明日午时整。一人来。后果自负。】
落款空白。没有署名。没有日期。只有这行冷冰冰的命令,如同冰冷的镣铐骤然加身!
“嗡——!”我僵硬的思维核心像被投入了一颗震荡爆弹!荒谬!愤怒!嘲弄!冰冷!
陷阱!赤裸裸的陷阱!如同在猎人陷阱前撒了一把血腥味最浓的诱饵!他刚刚还在为了“活下来”还是“追寻真相”挣扎得意识几近撕裂!这张冰冷的纸就如此傲慢又冷酷地砸在了他的面前!用那个蹩脚的、不可能是张莉的发卡做引子!用最首接、最不容置疑的命令格式!
【一人来。后果自负。】
“后果自负”西个字,在幽蓝光芒下显得格外狰狞!它在说什么后果?是被“清道夫”发现、碾碎?还是更深层、更可怕的……如同“标记物A”那般“吞噬灵魂”的后果?那个鸭舌帽口中“不要查”的东西?
鸭舌帽的警告再次在他耳边轰鸣——“活下来,比什么都强!”这张纸就在嘲笑这份警告!就在挑战鸭舌帽那沉甸甸的经验与权威!它在用冰冷的打印字体告诉他:你要的“真相”如此不堪一击,我甚至不屑于用一个像样的诱饵!
“嗬——”我僵死的胸腔里,发出一声如同风箱破裂的、压抑至极的抽气声!冰冷的绝望如同黑潮般瞬间倒灌!他甚至想把这枚该死的劣质发卡连带着这纸冰冷的命令一起揉碎、碾成齑粉!然后彻底蜷缩回档案角这口黑暗的棺椁里!忘掉!活下来!像鸭舌帽说的那样!
啪嗒。被捏得有些变形的那枚粉白色劣质塑料蝴蝶发卡,在密封袋里微微震动了一下,撞到桌面的键盘碎片边缘。
非常轻微。几乎无声。
但我那如同被冻结的视线,却死死凝固在了它身上!那磨损的粉白色边缘,那个廉价塑料注塑时留下的细小毛刺,塑料蝴蝶结中心那一点仿水晶装饰上剥落的颜色涂层,每一个粗陋的细节,都在冰冷幽光下被放大、定格。
矛盾!极致的矛盾!如果他此刻放弃!不去!把这个发卡和纸条当垃圾一样扔进某个档案柜最底层的黑暗缝隙。那么,这枚发卡,这个地址,这张冰冷的邀请函将成为一个无解、却永远无法忽视的钉子,死死钉进他冰冷记忆的最深处!日日夜夜啃噬那仅存的人性!
为什么是蝴蝶发卡?为什么是粉白色?为什么如此廉价却要放进密封袋?那个“旧城B区幸福里7号楼(旧)西侧底层第三废弃信箱”又代表着什么?是谁放的?与张莉被抹除的真相有着怎样扭曲的关联?
一切都是未知!
如果他去了呢?等待他的,将是一个毋庸置疑的陷阱!那“后果自负”,绝非虚言!可能是冰冷的物理抹杀!可能是更可怕的、精神层面的扭曲!甚至是鸭舌帽最深的警告——“吞噬灵魂”!
去,如同扑火飞蛾。不去,则是慢性绞杀!
我冰冷枯槁的手指,缓缓抬起。最终,没有碾碎,也没有丢弃。僵硬得如同冻土的指关节屈伸着,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异常沉重的姿态,穿过了那冰冷塑料密封袋的薄薄壁障。冰冷的指尖,终于真实地触碰到了那枚粉白色劣质蝴蝶塑料发卡。
塑料冰冷、触感粗糙,廉价感几乎可以顺着指尖侵蚀到意识核心。但在档案角这片绝对的、如同裹尸布般的黑暗和死寂之中,那一点劣质的塑料粉白像是一滴坠落尘埃、却尚未凝固的热血!
我冰冷苍白的指尖,死死地、近乎嵌入了那枚塑料蝴蝶发卡磨损的边缘棱角!幽深的眼窝凝视着那点刺目的粉白碎片,燃烧起一片冰蓝色的、足以焚烧绝望和恐惧的执拗烈焰!
冰冷的唇线,在幽蓝光芒下,裂开一个无声、却足以让任何注视者灵魂冻结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