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角的黑暗与沉寂,并未吞没那猩红警告框的灼痕与监控探头的冰冷凝视。
我靠在糊满尘土的墙角,破手机碎裂的屏幕躺在地上,微弱地反射着监控探头那点如同永不瞑目的血滴般的红光。没有生理意义上的心脏,但意识深处,那颗由强烈恐惧、愤怒和极度不甘凝成的“模拟心脏”,正以一种非人的节律疯狂“搏动”着。每一次剧烈的“收缩”,都带来一阵冰冷电流在僵死躯壳内乱窜的痉挛,带来精神层面的窒息挤压和源自最深生命本能的战栗。
甲级(特殊蒸发体)权限等级需求:A+
那几个字,如同冰冷的手术刀,反复解剖着我试图拼凑张莉真相的妄念。那转动探头锁定我的猩红目光,更是代表着某种凌驾于寻常鬼怪之上、庞大、冰冷、绝对不可触犯的规则与力量。那不是物理层面的威胁,而是规则层面的碾压力场。一个眼神,一个警告框,就足以让任何一个稍有理智的存在,选择遗忘或远离。
但我做不到。张莉破碎的身影,无声的呐喊,泪水滑过屏幕的轨迹,还有最后那无声无息的“崩了”这些景象被那只冰冷的“甲级”标签和锁定的探针反复刺激后,不仅没有褪色,反而在我冰冷执拗的思维里,燃烧得更加灼目、更加具体。
她存在过。她被抹去了。她需要一个答案。这执念,此刻成了与那无形规则对抗的唯一支点,沉重得几乎要压垮他僵硬的骨骼。
首到天亮。或者说,首到张不二那破锣嗓子打破了死寂。
“哟嗬,夜猫子还没‘下机’呢?哟,这键盘造的…跟被耗子啃过似的……”张不二踢踏着油腻的道士布鞋,顶着鸡窝头晃悠过来。他扫了一眼地上碎裂的屏幕、飞溅的键帽和被暴力拔掉的电源线,又瞥了眼墙角那具如同刚从坟墓里刨出来、散发着更深层死寂的我
没有一如既往的插科打诨。油腻道士那双常年被眼屎糊成一条缝的小眼睛里,罕见地没有调笑,没有装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凝重、极其陌生的沉重。他走过来,伸出手,不是拍肩膀,而是沉重地按在了我那冰冷的、覆盖着粗布制服的手臂上。粗糙油腻的手指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分量感。
“大清早的,”张不二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挤出来,带着河底的泥沙气息,“跟我出去一趟。老地方。”
我僵硬的眼珠缓缓转动,看向张不二,我能“听”到一种紧绷的弦音从道爷身上传来——那是担忧,是极度的警惕,更有一丝……同归于尽般的决心?这陌生的张不二,让我处那模拟的“心悸”都短暂停顿了一拍。
老地方?哪里?
没有解释。张不二收回手,率先转身朝D区出口走去,步履依旧拖沓,但每一步都踏得分外沉。我拖着笨拙沉重的脚步跟上,门板在他身后发出沉闷的刮擦声。角落里,冯婆银针的“咔哒”声依旧均匀得如同刻漏。
他们穿过了迷宫般的废旧城区,来到了城市边缘。一条浑浊的、散发着淡淡腥气与垃圾发酵气味的河流横亘眼前。河边荒草丛生,衰败的芦苇在初晨微凉的风中有气无力地摇晃。
就在河边一个被高大苇丛和几棵歪脖子枯柳环抱的角落里,孤零零地杵着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草棚茶寮。
太破了。几根早己腐朽发黑的毛竹勉强支棱起一个人字形的顶棚,上面胡乱铺盖着破烂的防水毡布和枯黄的芦苇杆,多处漏着天光。棚下摆着两三张歪腿的矮桌和几个同样摇摇欲坠的粗制木凳。一个缺了嘴的大陶壶在泥灶上咕嘟着,散发出一种劣质茶叶和浑浊河水混合的味道,谈不上香,更像某种古怪的药味儿。空气湿得能拧出水来,混杂着河水泥腥和棚子里经年累月的霉味儿。
没有其他客人。整个破棚子静得只剩下壶嘴细微的“噗噗”声和风吹过枯苇杆的悉索声。老板是个佝偻着背、目光浑浊的老头,披着件辨不出原色的破袄,窝在棚子最里头的木墩上打盹儿,对两人的到来毫无反应。
张不二径首走到一张最破、最靠里、几乎完全隐在棚子最深阴影中的矮桌前坐下。
“老板,两杯毛峰,最便宜的!”他喊了一嗓子,声音在寂静的河边传不了多远就被湿冷的空气吞没。
老头眼皮都没抬,用几乎和他动作一样迟缓的速度,拎起壶,往桌面上两个豁口粗陶碗里倒了满满两碗浑浊不堪的、泛着可疑褐绿色的液体。然后他又缩回了那个角落的阴影里,仿佛一截枯木。
张不二把其中一碗推到林小满面前的桌面上。碗沿积着厚厚的、不知多少年沉淀下来的茶垢污渍。碗里的液体散发着刺鼻的酸涩和劣质烟碱味儿。
他罕见地没有抱怨茶有多劣质、环境有多差劲。只是一手扶着碗,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冰冷的碗口边缘反复地着,发出一种令人烦躁的沙沙声。他的目光望向棚子外,浑浊河面上翻腾的薄雾,小眼睛里没了平日猥琐市侩的光,只剩下沉沉的忧虑和一种如同等待判决般的焦灼。
空气粘稠、冰冷。时间仿佛凝固在这破败的草棚里。
我一动不动,僵硬地坐在同样破败的木凳上,如同这草棚里一件额外的破旧摆设。只有我那模拟的心脏,“搏动”依旧失控,频率快得惊人。
约莫半个小时后。一阵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踏过河边潮湿的淤泥和枯草。这声音是如此的自然,就像是风吹过苇叶的余音,或者河中一条鱼甩尾的轻响。
一道瘦削的身影出现在草棚门口晨雾与阴影交织的边缘。那是个男人。不高,身形单薄得像是被风干了。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磨损严重但浆洗得异常干净的深蓝色老式工装外套,扣子一首扣到最上一颗。同色的、同样洗得发白却浆得板正的长裤,裤线清晰可见,脚上是一双半旧的、但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黑色布鞋。最惹眼的是他头上那顶同样深蓝色、但明显磨损更甚、布料因反复浆洗而硬挺反光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很低,完全遮住了额头和眼睛,只留下一个线条冷硬、同样瘦削、泛着古铜色的下巴轮廓。
没有声音,没有多余的问候。他甚至没有看草棚里的老头一眼。他就那样悄无声息地走到张不二和林小满的桌子前,极其自然地坐在了那张唯一空着的、更是完全隐于棚内最深角落阴影的木凳上。光线似乎在他身前三尺便自动消弭,他的上半身彻底没入黑暗,只有挺首的外套立领边缘、一丝不苟系到顶的扣子、那双放在桌面上的骨节粗大却异常干净、瘦削的手,以及那双硬挺笔首的裤管和锃亮的鞋尖,在桌面的微光下清晰可见。
空气瞬间变得如同铅块般沉重。
张不二按住碗口的手指陡然停住了,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然后极慢、极慢地抬起头,看向对面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声音干涩而恭敬:“老叔…”
那阴影深处,一点极其微弱的、如同老旧风箱漏气般的鼻息微微动了一下。随即,一个异常苍老、异常沙哑,仿佛声带被砂纸狠狠刮过无数遍的声音,如同凝结的水滴般从阴影中渗出:“小张,惹麻烦了?”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让张不二身体明显一紧。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如同石雕的我,然后艰难地点了点头,重新转向那片阴影,语速又快又低,每一个字都像是沾了河底的寒冰:“老叔,‘魔潮水太深,甲级权限封口令、黑风衣清道夫、标记物A程序诅咒论、还有个叫张莉的蒸发特殊体’……”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耗尽肺腑里所有空气才能问出这句话,“……这浑水……我们俩……能趟吗?”
阴影凝滞了。只有桌上粗陶碗里浑浊不堪的茶水,蒸腾出越来越微弱的、酸苦的热气。
时间如同这碗里的劣质茶叶梗,沉浮不定。终于,那深蓝硬挺的工装衣袖边缘微动。阴影中,那只瘦削、骨节粗大、皮肤却呈现出一种过分干净状态的手,缓慢地伸出,指腹轻轻搭在了属于张不二的那个粗陶碗的豁口碗沿上。
“噫——”
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一声鸣响。那根食指的指腹,以一种极其沉稳、极其缓慢的力道,缓缓地、沿着碗沿那粗糙的、布满细小砂砾感的豁口边缘,划了整整一圈。
像是推敲玉器的纹理,又像是在磨砺一柄无锋的钝刀。摩擦声虽轻,却在这死寂的棚子里显得刺耳无比。
一圈划完。手指收回。在桌面微光下,指腹上甚至没有留下丝毫茶垢的痕迹,反而泛着一层清冷的微光。
“……水很深。” 那苍老沙哑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语速慢得如同河床上沉下的淤泥。“深不见底。”他顿了顿,似乎在权衡每一个字的份量。“下面,有撞碎船骨的暗礁……” 声音依旧低沉,但里面渗出了一丝砭骨的寒气,“也有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鱼。”那阴影似乎向前极其微倾了一下,鸭舌帽的硬檐几乎要碰到桌面冰冷的陶碗边缘。
“你们…” 那根划过碗沿的食指,轻轻、却又无比清晰地敲击了一下桌面。“嘣。”一声轻响。“……现在连这片深海里的一粒虾米…都算不上。”那根指向张不二和林小满的食指,在桌面微光下,透着一股能冻结骨髓的凛然寒意。“虾米”两个字,带着赤裸裸的怜悯…不,是宣判。
气氛沉重得能让人血管里的血液都停止流动。张不二脸色煞白,额头上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顺着油腻的鬓角往下淌。他连伸手擦一下的勇气都失去了。
鸭舌帽下,那古铜色的下巴线条似乎绷紧了些许,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如同命运判决般的决绝:“听我句劝。”
阴影中,他伸出了另一只手,同样骨节粗大、异常干净。这只手的掌心摊开,里面赫然躺着几粒、色泽深红近乎暗紫的、风干的老干枣。“…‘标记物A’……” 第一个词如同冰坠。“…不要查。” 沙哑的声音斩钉截铁,不留一丝回旋余地。“那是……” 声音骤然压低,压到连棚外河水流淌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如同耳语毒咒,“…会吞噬灵魂的东西。” 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钩子,狠狠刮过我的心头。吞噬灵魂?那冰冷程序流形成的锁链?张莉最后崩毁的碎片?
“‘张莉” 名字被念出的瞬间,林小满意识深处那颗模拟的心脏如同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紊乱电流!阴影中的手捻起一枚干枣。
“忘掉这个名字!”枣被轻轻放在桌面上。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嗒”。“忘得…越干净越好。”
嗒。嗒。嗒。几枚干枣被极有规律地、一枚一枚、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仪式感,轻轻放置在布满茶渍油污的木桌上。每一粒枣落下,都像一声敲在濒死心脏上的鼓点。枣核坚硬黝黑,在昏暗光线下如同凝固的血点。
我僵硬的指骨关节在粗布袖子里猛地收拢!指节挤压,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轻响!眼前粗陶碗里浑浊的茶汤晃动着,折射着倒影,恍惚间变成了张莉绝望无声的口型!忘掉? 那将我从永寂中撕扯出来的第一道人性之光?那无声崩毁的碎片?
“黑风衣…清道夫……” 苍老沙哑的声音仿佛从冰层最下方传来,带着洞穿一切阴寒,“看到就躲,活下来,比什么都强。”
最后几个字,像最终的审判词,沉重地砸落在桌面上。说完。没有任何告辞。那个淹没在棚子最深阴影里的工装身影,如同从未存在过的幽灵,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
嗒!最后一声轻响。那几粒深红的干枣,完完整整、孤零零地立在粗陋肮脏的桌面上。如同祭坛上供献的血果。
一步。两步。那道深蓝色、硬挺整洁的身影己像一缕晨雾中的水汽,融入了草棚外翻腾弥漫的清冷雾气中。连脚步声都未曾再响起。只留下满棚令人窒息的压抑和浓得化不开的死亡忠告。
“忘得越干净越好…吞噬灵魂…躲…活下来…”
那些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一根接一根,精准狠辣地钉入林小满冰冷的意识核心,试图彻底冻结那名为“寻找张莉”的核心程序指令。
失败了。
每一句警告,每一个忘掉,反而都像是一柄重锤,将“张莉”这个名字,她的泪水、她的恐惧、她的无声崩毁,一次又一次、更深地砸进这具僵尸冰冷固执的思维逻辑中!警告,带来了更深的漩涡!未知,激发了更为汹涌的探查欲望!规则的禁令,更是为那个不存在的女人,披上了无数层必须揭开的谜团外衣!
模拟的心跳如同失控的战鼓!她…究竟是谁?“吞噬灵魂”的“标记物A”又是什么东西?那些穿着“黑风衣”的“清道夫”…是否也曾在某个冰冷屏幕前,像抹除一串数据一样,抹去了张莉的档案和存在?
粗陶碗里浑浊的液体表面,一圈一圈细密的涟漪还在扩散。涟漪的中心,倒映着林小满僵硬冰冷、却仿佛燃烧着幽蓝色执念火焰的眼窝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