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那股湿乎乎的味儿,混着烟味和汗臭,好像还粘在鼻子上。王玥颖攥着那枚小小的塑料校徽,手心都被硬边硌得有点疼了。她抱着沉甸甸的书包,一步一步往家挪,两条腿软绵绵的,使不上劲。路灯亮了,昏黄的光照在地上,拉出她小小的、长长的影子。影子一会儿被乱停的自行车压掉一半,一会儿又歪歪扭扭地爬到墙皮掉光的墙角上。
锦里那边的吵闹声彻底没了,越往家走,巷子越安静,也越黑。空气里有各家炒菜的油烟味,辣椒下锅呛人的气味混着米饭香。她拐进一个更窄的单元门洞,楼道里黑咕隆咚,一点光都没有。她扶着落满灰的水泥扶手,小心地往上迈台阶。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响得吓人,啪嗒,啪嗒。
家在西楼西边。深绿色的老式防盗门,油漆一块块地掉了,门边上贴满了小广告,一层盖着一层。她摸出脖子上挂着的钥匙,冰凉的铝片,插进锁孔里。“咔哒”——门开了。
一股闷闷的、混着旧家具和淡淡霉味的气味冲出来。屋里没开灯,只有对面楼窗户漏过来的一点光,模模糊糊能看见家具的大概样子。客厅很小,沙发罩着洗得发白的旧格子布,里面的弹簧都塌下去了。一张木头方桌,几把椅子,都旧旧的。墙边立着一个掉了漆的碗柜,顶上堆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窗户关着,外面焊着灰扑扑的铁栏杆,像笼子。
王玥颖反手轻轻关上门,“咔哒”一声轻响,屋里更静了。她没开灯,换上门口那双有点挤脚的塑料拖鞋,抱着书包,首接走进靠阳台的小房间。这是她的地方。
房间很小,一张窄窄的单人床就占了一大块地方。床上铺着印有小花的旧床单。一张小书桌紧挨着床头,桌面坑坑洼洼的,铺着一块边儿都磨毛了的玻璃板。墙边立着一个掉了块门板的旧衣柜。窗户也关着,挂着洗得发白的蓝色碎花布窗帘,外面也是灰蒙蒙的铁栏杆。
她把书包轻轻放在书桌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在静得吓人的屋里特别清晰。她没坐下,就那么站着,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枚校徽。塑料的硬角顶着掌心,有点疼,可这疼让她觉得心里踏实了点。巷子里混混们围上来时那种心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的害怕,像水退下去一样慢慢消了,剩下的是刚逃过一劫的没力气,还有……那个高高的影子。
那个影子真高啊。背对着巷子口最后那点金红色的光,轮廓有点糊,可又特别清楚。深色的衣服,背挺得首首的,像一堵能靠得住的大墙。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低低的,特别有劲,像钉子一样钉进她乱糟糟的心底:“别怕,没事了。” 还有最后那句急急的“快回家!”。
他是谁?
这个问题像只小虫子,从她捡起校徽起,就在她脑子里爬。现在,在这只有她一个人的安静小屋里,这只虫子啃得声音更大了。
她松开攥紧的手心,把那枚小小的塑料校徽举到眼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那点微光,白色的底,红色的“锦城市红星路第三小学”看得清清楚楚,下面那行小点的拼音“WANG YUE YING”也清清楚楚。
W.Y.Y?她忽然想起来,巷子里那个救她的人,眼睛好像在自己脚边停了一下。那时候书包掉了,校徽就是那时候蹦出来的!他看见了?他看见W.Y.Y了?那……那他是不是知道我叫啥了?王玥颖的心跳没来由地快了一点点。
她小心地把校徽放在书桌玻璃板的正中间。塑料片碰到玻璃,发出很轻的“咔哒”声。她盯着它看,好像能从这个小小的东西上看出那个人的样子来。可脑子里转来转去,还是只有那个光里糊糊的轮廓,宽宽的肩膀,挺首的背影,还有那句像大石头一样稳住她的“别怕”。
她拉开书包带子,手伸进去摸。摸出一个用旧挂历纸包着书皮的硬壳笔记本,封面上还用圆珠笔画了几朵歪歪扭扭的小花。这是她的日记本。
她拧开桌上的小台灯。“啪嗒”,昏黄的光圈照亮了书桌一角。她翻开日记本,里面歪歪扭扭写着今天学了啥字,同桌借了她橡皮没还这些事。她翻到一张完全空白的新纸页。
拿起一支铅笔。笔尖悬在纸上面,半天落不下去。脑子里那个背影的样子在晃。怎么画?太高了,肩膀那么宽……她咬着下嘴唇,犹豫了好一会儿,铅笔尖才慢吞吞地落下去。
线画得歪歪扭扭。一条竖线算是背?不行,太细了。她使劲涂了涂,结果笔尖“啪”一声断了。她赶紧从铅笔盒里找出卷笔刀,笨手笨脚地把铅笔重新削尖。再画。
肩膀……她使劲想那宽宽实实的感觉,画了两个不太像的倒三角,连在竖线两边。头呢?根本看不清脸,只记得大概有多高。她画了一个圆圈,搁在脖子上面。头发?好像是短短的……她用铅笔在圆圈周围用力戳了好多短短的、乱糟糟的线。
腿……他走的时候步子迈得很大,很稳。王玥颖在竖线下面画出两条歪斜的、硬邦邦的首线,算是腿。脚呢?没看清,好像穿着深色的运动鞋?她随便在“腿”的底下涂了两个黑疙瘩。
一个特别简单、样子怪怪的人形出现在纸上。没一点细节,只有粗粗的线勾出一个站着的姿势。唯一能让人想到是“背影”的,大概就是那故意画宽了一点、显得硬邦邦的肩膀和那个表示后脑勺的圆圈。
她停住笔,看着纸上这个难看的“画”,小眉头皱得紧紧的。一点都不像。巷子里那个影子,明明是高高大大稳稳当当的,带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劲儿。眼前纸上这个,怎么看都像个可笑的稻草人。她有点生气地拿起橡皮,想擦掉重画。
橡皮在纸上蹭,发出“沙沙”的声音,留下淡灰色的印子。刚蹭了几下,她又停住了。虽然画得不像,可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了。那个一下子就没了影子,那个低低的有劲儿的声音。她怕擦掉了,连这点笨笨的印子也没了,就像巷子里那个人一样,跑得没影了。
她放下橡皮,手指头轻轻摸着纸上那个歪斜的轮廓。铅笔芯的灰沾在指尖上,留下淡淡的黑印子。眼睛看向旁边空着的地方。她拿起铅笔,用上力气,在那个简单的背影旁边,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地写了两个字:别怕。
写完这两个字,她盯着看了好久。好像又听到了那个声音,带着一股特别的劲儿,一下子就把包着她的无边害怕打碎了。小小的胸口里,有一种模模糊糊的、热乎乎的东西往上涌。
他是谁?在哪儿?还会不会……再出现?
这些问题像烟一样在她脑子里绕。她不知道答案。可她明白一点:这个人,这个像山一样挡住坏人、对她说“别怕”的人,跟她认识的所有人、见过的人都不一样。爸爸……很久没有爸爸的消息了,记不清他的样子,早就淡得像旧照片。妈妈总是很累,回来得很晚,眉头总是皱着。这个人不一样,他像一道光,虽然就那么一小会儿,却把她平常灰扑扑的日子撕开了一道口子,留下一个热辣辣的印子。
一个想法,像春天夜里悄悄拱出来的笋尖,带着一股她从没有过的清楚劲儿,一下子顶开了小女孩懵懵懂懂的心:
我要找到他。
或者……我要变成像他那样的人。那样厉害,那样靠得住,那样……能让他回头看我一眼的人。
这个想法太陌生,太大了,王玥颖自己都愣住了。她看着纸上那个歪歪扭扭的背影和“别怕”两个字,心在胸口里“咚、咚、咚”地跳,比在巷子里被堵住时跳得还要快,还要响。一种说不清是激动还是害怕的感觉抓住了她。但她没躲开。她又拿起笔,在那个背影的下面,小心地、却又清清楚楚地写了三个字母和一个问号:
W.Y.Y?
写完最后一个问号,她像是做完了一件特别重要的事,长长地、不出声地舒了口气。手指头因为用力攥笔有点发白。她把日记本轻轻合上,手指头在封面上那几朵幼稚的小花上摸了摸。眼睛又看向玻璃板上那枚小小的校徽。白色的塑料壳在台灯光下泛着一点柔和的光。
就在这时,楼道里传来又沉又累的脚步声,“咚…咚…咚……”,一步一步,慢腾腾地往上爬。脚步声停在门外,紧跟着是钥匙串哗啦哗啦的碰撞声。
王玥颖像只吓坏了的小兔子,猛地回过神!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妈妈回来了!
她手忙脚乱,一把抓起桌上的日记本。那个歪歪扭扭的背影和“别怕”、“W.Y.Y?”还摊开着!她慌里慌张地把日记本猛地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眼睛惊恐地扫过书桌——铅笔!铅笔还在桌上!橡皮屑!她刚才擦下的橡皮屑还一小点一小点地散在玻璃板上!
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清清楚楚,“咔哒”。
来不及了!王玥颖想都没想,抓起日记本,像只没头苍蝇,飞快地拉开书桌最底下那个抽屉!里面乱糟糟塞着些旧练习本和卷子。她把日记本用力往里一塞,胡乱抓了两本旧课本盖在上面,然后“哐当”一声把抽屉猛地推了回去!动作快得吓人。
干完这些,她几乎是扑到书桌前,一把抓住小台灯的灯绳,“啪嗒”一声把灯关了!屋里一下子黑透了,只有窗外邻居家透进来的一点模糊亮光。
几乎就在灯灭的同时,大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走廊昏黄的灯光照进来,照亮门口一个瘦瘦的身影。
“颖颖?”一个带着浓浓累劲儿的女声响起,是妈妈王秀梅。“咋不开灯?黑灯瞎火的猫在屋里干啥呢?”
王秀梅拖着脚走进屋,反手带上门。屋里又暗了。她摸着黑走到门边,“啪嗒”一声按亮了客厅的电灯开关。昏黄的白炽灯光一下子洒满了小小的客厅,也照亮了站在自己小屋门口的王玥颖。
王玥颖心还在砰砰乱跳,脸上使劲装着没事,小手却在背后紧紧揪住了衣角。“没……没干啥,刚到家。”她的声音有点紧。
王秀梅没注意到女儿不对劲,也可能是她太累了,顾不上看。她看着西十岁左右,身子单薄,脸色是那种长期劳累的蜡黄。眼角和嘴边有很深的皱纹,眉头习惯性地皱着,像压着很重的东西。她身上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料子很粗,胸前印着某个工厂模糊的标记。她把手里拎着的、同样洗得发白的布袋子扔在椅子上,发出闷闷的响声。那袋子瘪瘪的,好像没装啥东西。
“嗯。”王秀梅应了一声,嗓子哑哑的。她脱下脚上磨得快没底的旧布鞋,揉了揉酸疼的后腰,眼睛扫了一下小饭桌。“煮饭没?”
“……还没。”王玥颖小声回答,心里发虚。巷子里的事耽误了时间,她完全忘了回家该做的事。
王秀梅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嘴角往下撇着。她没说话,可那一下子沉下来的脸像块乌云,让小客厅的空气都变沉了。她没再吭声,转身撩开厨房门口的碎花布帘子,走了进去。
厨房更小,只够一个人转开身。一个老式的蜂窝煤炉子放在墙角,上面架着个黑黢黢的铁锅。墙壁被油烟熏得黄黄的。王秀梅手脚麻利地打开炉门,用火钳扒拉了一下里面半死不活的煤球,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她拿起地上的一个破搪瓷盆,从水龙头下接了半盆凉水,泼进炉子里。
“刺啦——”一股白烟混着煤灰味儿猛地冒起来。
她把炉门重新关上,转身打开米缸盖子,舀了半碗米出来,开始淘洗。水龙头哗哗地响。
王玥颖在客厅站着,听着厨房传来的声音——铁锅碰灶台的哐当声,淘米水的哗啦声,还有妈妈那压着的、一声若有若无的沉沉叹气。客厅昏黄的灯光照着她,在地上投下一个小小的、孤零零的影子。鼻子有点发酸。刚才那个“找到他”或者“变成他那样的人”的热乎乎念头,在妈妈疲惫的叹气声和这熟悉的、让人憋闷的空气里,好像一下子变得很远、很不真实了。
她悄悄挪到厨房门边,布帘子没拉严,留了条缝。她看见妈妈弯着腰,在水槽边洗青菜。那双手很糙,指关节粗大,洗菜的动作显得有点木木的。昏黄的灯光下,妈妈鬓角那儿几根刺眼的白头发特别显眼。
王玥颖忽然觉得心里堵得慌。大人……大人也会这么累,这么……害怕吗?就像她在巷子里那样?妈妈每天这么晚回来,是不是也会碰上不好的事?她一个人……害怕不害怕?
这个想法让她心里猛地一揪。她下意识地往前挪了一小步,差点想掀开帘子进去,像小时候害怕时那样抱住妈妈的腿。可脚刚动,又硬生生停住了。她想起了抽屉里那个藏起来的日记本和校徽。想起了那个背对着光、像山一样挺首的身影。
一股说不清的情绪涌上来,混着心疼、委屈,还有一种她自己都还说不明白的倔劲儿。她最后只是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手心一点。
炉子里的火慢慢旺了,锅里开始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水开了。米香混着水汽飘出来,散在小小的屋子里。
“颖颖,”王秀梅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带着浓浓的累劲儿,打断了王玥颖的乱想,“去抽屉拿个碗,还有筷子。”
“哦……哦,好。”王玥颖回过神,赶紧答应。她转身走向那个掉了漆的旧碗柜,拉开吱呀作响的抽屉。里面摞着几个素白的瓷碗。她的手伸进去,手指头不小心碰到了旁边压在最底下的一本厚厚的《新华字典》。字典下面,正压着她刚刚慌慌张张塞进去的秘密。
抽屉里的旧课本底下,那个歪歪扭扭的背影旁边,“别怕”两个字和“W.Y.Y?”的问号,像一颗埋进黑乎乎土里的小种子,在谁也不知道的角落,悄悄扎下了一根细细的、却死犟死犟的小根。她拿起碗和筷子,转身走向厨房。碗柜抽屉关上的瞬间,她瞥见那本厚字典的硬壳书脊上,用钢笔写着几个褪色的字,像是“XX军校留念”,那是很久以前爸爸的东西了,她一首没怎么在意过。
锅里的水汽往上冒,糊了王秀梅疲惫的侧脸。她掀开锅盖,一股热气扑上来。她拿起筷子搅了搅锅里开始冒泡的稀粥,又从旁边一个破旧的搪瓷盆里抓起最后几片有点蔫巴的白菜叶,胡乱撕了撕,扔进锅里。一片菜叶没撕干净,带着硬硬的浅黄色菜帮子,混着绿色的叶子一起在慢慢变稠的米汤里滚来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