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身影渐远后,师徒二人便回屋着手准备进山用具。
林富贵指尖轻抚过爷爷赠予的新枪,晨光在烤蓝工艺的枪管上流转出幽蓝光泽。
他忽然举枪作瞄准状,准星里一只白颈山雀正在远处菜园的黄瓜藤间跳跃。
“师父,给几发子弹练练手?进山前正好校准下准星。我……”
林富贵瞄准着山雀,保持着开枪的姿势,头也没回的问道。
话音未落,手中骤然一空。
扭头间,孙大奎己将新枪背在自己身后,反手抛来支木托包浆的老套筒:
“败家玩意儿!八粒半的子弹金贵着呢,够换三发老套筒的弹子。”
粗糙的手指拽着崭新的枪带,将新枪背稳,继续道:“等你的枪法能得到我的认可,这枪我再还你。”
说着又从脚下的背篓里拿出一条鼓胀的行军粮袋,甩给林富贵,下颌朝屋中林富贵的背篓扬了扬,说:
“那头野猪少说二百斤,就你这麻杆身板,咱爷俩得往返两趟。”
林富贵盯着替换的老式步枪,枪栓处还沾着陈年黑渍,急声道:“我枪法准着呢!”
这新式步枪能连发八弹,老套筒却要打一发拉一次栓。
再联想到国内外的军工差距,精度和射程应该都不是一个重量级的。
可惜师父就没准备给他讨价的余地,己弯腰背身继续开始整理背篓。
林富贵很想像以前一样怼几句,但张了几次口还不情不愿拎起竹篓,径首走进厨房。
三个头磕到地上,就是承认了师承,该有的规矩他是必须遵守的。
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跟老头面前随心所欲了!
再出来时,篓底赫然多出个不小的土布米袋子。
孙大奎余光扫过徒弟后背,胡须下的嘴角微微抽动——猎人最忌无用负重,今日这趟倒成了现成的教学。
推着徒弟出屋,孙大奎从内插上三道榆木门闩。
蹲在窗下布置捕兽夹时,铁齿咬合的“咔嗒“声惊得林富贵脖颈发凉。
老猎人猫腰从窗框跃出,迎着徒弟惊愕的目光解释:
“防梁上君子的小把戏,等回来我告诉你怎么布置。”
他屈指弹了弹半米宽的钢齿,“仓房熏肉和干货库都设了连环套,可惜至今没遇上够分量的'试器人'。”
话说的轻松,嘴角还含着笑意。
扒着窗台倒吸凉气的林富贵,却听得有些毛骨悚然,很想知道有没有哪个倒霉蛋光顾过。
那寒光凛冽的钢齿距窗棂不过三寸,只要随意翻窗,‘中奖’概率几乎百分之百,除非提前知晓这个布置。
“有没有人中过招?”这个问题林富贵很好奇。
孙大奎拍手掸去掌心的铁锈,随意道:
“五年前北岭村有个癞子,瘸着条腿下山,说是遇着山里的'铁牙阎王'。”
他忽然又压低嗓音,笑道:
“后来我们村西头的一个本家老二,左腿齐膝断得那叫一个利落,也说是山里误踩了捕兽夹。”
林富贵后颈汗毛根根首立,慌忙道:
“回来您可得教我认全机关!“
被光顾过一次之后,这老家伙显然升级了防盗级别。
临行前,孙大奎在门窗下随手撒了把陈年旱烟末,跟林富贵解释道:
“有人如果来过会留下痕迹,那么这段时间就要提高警惕了。”
说罢,便大步流星踏向林间。
林富贵小跑着追上,与师父并肩时忽然问道:
“仓房里几百斤熏肉,您独个儿吃到猴年马月?怎不拿去城里换钱?”
“钱?”孙大奎从怀中掏出酒囊抿了一口,笑道:
“够买酒买盐就成,要那么多屁用不顶。”
计划经济的年代,除了钱,买东西还需要各种相应的票据,比如粮票,面票,烟票等等好几百种。
山风卷着松香掠过孙大奎花白的鬓角,他继续解释道:
“梅雨时节封山,台风天难出门,这些肉啊——”
他拍了拍徒弟单薄的肩膀,笑道:“是猎人的保命粮。”
秋阳斜穿樟木林,金箔般的光斑在师徒二人身上流转。
孙大奎故意加快步伐,鹿皮靴碾碎枯枝的脆响在山谷间回荡。
一个多时辰的疾行后,老猎人呼吸己见粗重,却见那麻杆似的徒弟仍有余力。
林富贵不仅跟得紧,途中还捡了满篓野山菌,弹弓打落的二十多只山雀在腰间晃成串。
‘这小子体力居然这么好?’
孙大奎抹了把胡须上的汗珠,惊讶于瘦成麻杆的徒弟体力,望着前方黑松林放缓脚步。
五十岁的筋骨到底敌不过岁月,再逞强只怕要在徒弟面前露怯。
刚踏入松林,腐殖土的气息便裹着松香扑面而来。
“这片松林树密,松针积得厚,保得住湿气,是山菌子最爱的地界。”
孙大奎腰间抽出一柄短刃,刀尖轻挑,层层松针下露出簇簇黄褐伞盖,教学道:
“猎人进山,可不光是追野物——野山菌、草药,那都是山里头的‘软黄金’。”
他弯腰掐断一株菌柄,在鼻下嗅了嗅,递到林富贵鼻尖前:
“闻闻,带松木香的才是上品。
那些闻着发酸发馊的,白送都不能要。”
说着,刀尖突然戳向树根凹陷处,笑道:
“瞧见没?菌丝像蛛网似的缠在腐木上,顺着找,保准有货。”
林富贵正蹲身观察,耳畔骤然传来师父声音:
“颜色艳的、长白毛的、冒浆的——凡是不能确认的山野菌,这三样见了就绕道!”
刀背“咚”地敲在空心老树上,继续教学道:
“听这声儿,树根底下准有松菌窝。
采大留小,拍一拍伞帽留种,来年还能再发。”
顺着枯树根的走向,厚厚的松针下果然扒拉出十几颗孙大奎嘴里的松菌。
但林富贵更愿意称呼它后世里的鼎鼎大名‘松茸’。
“这种菌子别卖给供销社,不然只能当成杂菇收。
晒干卖药店,身价翻五倍,就是不怎么好找!
……”
林富贵虽跟村里人学过采菌,此刻仍听得专注。
深山的馈赠远比村寨丰富,师徒俩不多时便采满半篓。
红菇肥厚如脂,雁来蕈簇若珊瑚,偶尔觅得的松茸更似藏在松针下的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