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任由那只温热的小手牵引着，那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生者的蛮横。女孩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甚至还踉跄了一下，毕川下意识地稳住了身形，让她不至于摔倒。
刘玥言似乎完全没察觉到自己差点摔跤的危险，转过身，还不忘冲着那冰冷的土坟挥了挥手，笑容灿烂，声音响亮。
“奶奶拜拜！我要请小倩吃好吃的，嗝……我下次再来看你哈！”
她说完，便拉着祂，头也不回地顺着来时的小路往村子的方向走去。
毕川被她牵着，跟在身后。祂的脚步依然是无声的，如同飘浮在地面之上，但那只被紧紧握住的手，却成了祂与这片凡俗大地唯一的、真实的连接。
那份来自于另一具躯体的温热，持续不断地透过皮肤传来，像是一种微弱却执拗的火焰，试图要融化祂千年不化的寒冰。祂感到一种奇异的束缚感，这束缚并非来自于封印，而是来自于这只小小的、柔软的手。祂本可以轻易挣脱，甚至将这只手连同它的主人一起碾碎。
但祂没有。
从未有过的体验，让祂那颗永远饥饿的心脏，感到了一丝莫名的……饱足。
女孩的酒劲似乎还没有过去，悲伤的情绪被酒精和新奇的游戏冲淡，话匣子彻底大开，变成了一个喋喋不休的、极其唠叨的“宁采臣”。
“小倩啊，”她拉着祂走在田埂上，晚风吹起她的发丝，拂过毕川的面具，“汝可知这人间烟火，最是动人？待会儿吾便带汝去尝尝，何为辣条，何为魔芋爽。此二物，乃人间绝顶之美味，食之可忘忧，可得道，比汝那劳什子元阴强多了！”
她一边走，一边学着戏文里的腔调，摇头晃脑，用那双迷离的醉眼不时地瞟向祂，眼神里充满了拙劣的“撩拨”意味。
“看汝这身段，这风姿，想来生前定是哪家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男。唉，可惜了，蓝颜薄命，竟成了孤魂野鬼。不过汝放心，既遇上了吾这正人君子，定不会让汝再受半点委屈。”
毕川沉默地听着。
祂看着晚霞将天空染成绚丽的橘红与瑰紫，看着远处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看着田边的草丛里，有零星的萤火虫亮起点点荧光。这些祂见证了千年的景象，在今天，却因为身边这个聒噪的凡人，而染上了一层陌生的色彩。
刘玥言口中那些稀奇古怪的词语——“辣条”、“魔芋爽”，祂无法理解，但这并不妨碍祂从她神采飞扬的语气中，感受到一种纯粹的、鲜活的快乐。
这种快乐，与祂从他人恐惧中获得的愉悦截然不同。那是一种向内的、自我满足的、不需要通过伤害他人就能获得的……光芒。
“小倩，你怎么不说话？莫不是害羞了？”女孩似乎不满祂的沉默，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对着祂。她踮起脚尖，试图凑近去看祂面具下的脸，“让为夫瞧瞧，我们家小倩是不是脸红了？”
她的呼吸，带着温热的酒气，喷洒在祂的面具上，凝结成一层薄薄的水雾。
毕川垂下眼眸，凝视着这张近在咫尺的、生机勃勃的脸。祂闻到了她发间青草的味道，看到了她瞳孔深处倒映出的、自己那可笑而怪诞的身影。
一种强烈的、几乎要冲破禁锢的冲动，在祂的心底翻涌。
祂想摘下面具。
祂想让她看看，她口中的“画中仙”，面具之下究竟是怎样一番光景。祂想看她脸上那份天真无畏的表情，在看到那无数只转动的眼球和布满利齿的裂口时，会如何瞬间崩溃，变成祂最熟悉的、最甜美的恐惧。
但是……
那只握着祂的手，又轻轻晃了晃。
那份温热，提醒着祂，这个“游戏”……似乎比单纯的恐吓，要有趣得多。
最终，祂只是伸出另一只没有被握住的、冰冷的手，用指背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拂开她脸颊边的一缕乱发。这个动作，祂做得有些生涩，仿佛在触碰一件极其珍贵的、一碰即碎的瓷器。
然后，祂用那温柔得足以让万物沉溺的声音，顺着她的戏文，轻声回应道：
“……嗯。”
“听凭……夫君做主。”
夜色，就这样在女孩喋喋不休的、不成调的古风念白中，彻底笼罩了村庄。
回往老屋的土路坑坑洼洼，她醉得厉害，脚下虚浮，好几次都差点一头栽进路边的水沟里。但每一次，都有一股无形的、温和的力量恰到好处地将她托住，让她堪堪稳住身形。她对此毫无察觉，只当是自己酒后“神功护体”，还得意地晃了晃脑袋，继续拉着祂往前走。
路上偶尔会撞见一两个走夜路的村民。那些村民在看清被女孩牵在手中的、那个戴着银色面具的身影时，无一不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跪倒在路边，额头紧紧贴着泥土，身体抖如筛糠，连半个字都不敢说。
刘玥言却像是瞎了一样，对路边跪倒的黑影视而不见，依旧兴致高昂地扮演着她的“宁采臣”，拖着她捡来的“男鬼小倩”回到了那座寂静的小院。
屋子里一片漆黑。
“哎呀，忘了奶奶走了，没人交电费了。”她嘟囔了一句，熟门熟路地在黑暗中摸索着，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了半截蜡烛和一盒火柴。
“刺啦——”
昏黄的火光亮起，驱散了满室的黑暗，也给这间陈旧的老屋，镀上了一层暧-昧而温暖的光晕。烛光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在墙壁上交织、舞动。
她将蜡烛固定在桌上，然后转过身，像是变戏法一样，从她那个鼓囊囊的书包里，掏出了几包花花绿绿的东西。
“当当当当！”她献宝似的将那些包装袋一股脑地塞进毕川的怀里，“小倩你看，这便是吾为你寻来的稀世珍宝——辣条、魔芋爽！”
毕川低头，看着怀里那几袋印着奇怪图案和文字的“祭品”。一股辛辣刺鼻却又莫名的香气从袋子里传出来。祂能感觉到，这些东西里蕴含着微不足道的能量，但更多的是一种……人工的、复杂的味道。
“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她还在滔滔不绝地吹嘘，“食之可上天入地，羽化登仙！比汝那什么劳什子元阴，可强太多太多了！”
说完，她便不再理会祂的反应，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艺术世界里。
刘玥言绕着祂走了一圈，烛光下，祂脸上的银色面具反射着柔和的光泽，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深邃如夜。
“啧啧，汝这双眼，生得真是勾魂摄魄。”她伸出手指，大胆地赞美道，“黑如点漆，亮若星辰，当真是……顾盼生辉，眼波流转，皆是风情。”
毕川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勾魂摄魄？凡人见到祂这双眼，只会感到魂飞魄散。
她的手指顺着祂的脸颊滑下，轻轻碰了碰祂耳垂上那串由红宝石和银链制成的、叮当作响的耳坠。冰凉的金属与温热的指腹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耳坠也甚是别致，叮叮当当的，倒是衬得汝……平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
楚楚可怜？
毕川的面具下，嘴角无声地抽动了一下。
女孩的胆子越来越大，她似乎觉得光摸还不过瘾，又伸出手指，用指关节在祂的银色面具上，轻轻地敲了敲。
“叩，叩。”
声音清脆，在寂静的屋子里回响。
“也不知这面具之下，是何等的绝世容颜。”她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然后拍了拍胸脯，豪气干云地说道，“不过汝放心，吾非那以貌取人之辈。无论汝是何模样，吾……都心悦汝。”
那一刻，毕川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胸腔中，那颗沉寂了千年的、由怨恨与不甘构筑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心悦……汝。
这三个字，像一道滚烫的咒文，烙印在了祂的灵魂之上。
祂僵在那里，任由女孩的手指在祂的面具上流连，任由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自己。祂千年来的阅历和神性，在这一刻，仿佛全部失灵了。
女孩似乎终于玩够了，收回了手。她一转身，又开始扮演起“护花使者”的角色。她拿起桌上一个积了灰的茶杯，走到墙角的水缸边，舀了水胡乱冲洗了一下，然后回到桌边。
她没有倒水，而是从书包里拿出了一瓶棕色的、冒着气泡的液体，给祂满满地倒了一杯。
“来，小倩，渴了吧？”她将杯子推到祂面前，“此乃琼浆玉液，名曰‘康师傅冰红茶’。汝且尝尝。”
毕川低下头，看着那杯中冒着细密气泡的、呈现出诡异茶色的液体。一股甜腻的、混杂着柠檬香气的味道飘了过来。
祂沉默地看着那杯“琼浆玉液”，又抬头看了看对面那个正满眼期待地望着祂的“宁采臣”。
烛光在她眼中跳跃，像两簇永不熄灭的火焰。
祂缓缓地，伸出了那只没有抱着“祭品”的手，修长的、苍白的手指，握住了那个粗糙的、甚至还带着水渍的杯子。
然后，祂用那温柔到极致的、仿佛带着蛊惑魔力的声音，轻声问道：
“这……”
“……便是汝对吾的……心悦之情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