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真的真的”,她说得斩钉截铁,仿佛为了增加说服力,还用力地点了点头。那双眼睛,因为恐惧而微微,却努力地睁大,首视着祂,试图传递出十二万分的诚意。
毕川看着她,看着这个在他手心里瑟瑟发抖,却还在拼命演戏的小家伙。
他当然不信。
一个字都不信。
谎言的味道,对他来说,就像血腥味对野兽一样清晰。她的每一个字,都包裹着浓得化不开的求生欲和恐惧。
但是……又如何呢?
她愿意为了活下去而撒谎,愿意为了安抚他而许下明知虚假的诺言。这份挣扎,这份处心积虑的讨好,本身就是一件……无比美味的祭品。
比单纯的恐惧,要有趣得多。
毕川眼底的幽光,越发深邃。他冰冷的指尖,在她温热的手腕上,轻轻地、带着安抚意味地着。那动作,轻柔得如同情人的爱抚,却让刘玥言的身体僵得更厉害了。
“真的……么?”
“汝上一刻说,要为吾寻回尸骨,助吾投胎转世。”
“下一刻,便要弃吾于此,将一切当做荒诞的梦。”
“如今,汝又说,一定会回来看吾。”
祂拖长了语调,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愉悦的笑意。
“凡人的誓言,比风中的尘埃更轻,比水面的泡影更易碎,但吾很高兴,能听到汝这么说。”
祂松开了她的手腕,转而抬起手,用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开她额前被冷汗浸湿的几缕乱发。指尖的冰凉,激得她又是一个微小的颤栗。
“毕竟,欺骗神祇,可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
毕川的视线,从她惊恐的眼眸,缓缓下移,落在了她因为紧张而不断吞咽口水的喉咙上,又移到了她那因为快速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胸口。
“汝说……会回来看吾。”祂的声音,轻柔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可是,人类的生命,太过短暂脆弱。一场疾病,一场意外,甚至……只是时间的流逝,都会让汝轻易地将吾,将汝的承诺,抛诸脑后。”
祂微微叹了口气,那叹息听起来竟带着一丝真切的、为她担忧的“苦恼”。
“这可让吾……如何是好?”
“吾不想等待一年,两年,或者更久……”他凝视着她,面具下的嘴角,勾起一个温柔而残忍的微笑,“吾甚至……一刻也不想与汝分开了。”
“吾被欺骗了太久,宁公子。”他轻轻地叹息,那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伪装出来的脆弱与悲伤,“久到……吾己经不敢再相信任何不具备‘代价’的承诺了。”
“所以,吾想到了一个办法。一个……能让我们永远在一起的办法。”
话音未落,毕川抬起了自己的左手。
就在刘玥言惊疑不定的注视下,祂右手的手指,轻轻地、仿佛撕开一张薄纸般,划开了自己左手的手心。
没有鲜血淋漓的场面,那道伤口里,没有流出一滴血液。伤口边缘的皮肉,开始以一种怪诞而迅速的方式,疯狂地增殖、蠕动。只一瞬间,一小块婴儿拳头大小的、色泽鲜红如顶级和牛、还在微微搏动着的肉块,便从那伤口中“长”了出来,然后自动脱落,被毕川稳稳地托在掌心。
而祂手心的伤口,也在肉块脱落的瞬间,自行愈合,光洁如初,仿佛从未受过伤。
整个过程,诡异、可怖,却又带着一种扭曲的、圣洁的美感。
那块肉,散发着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浓郁香甜的气息,那是一种能勾起生物最原始食欲的、致命的香味。
“来。”
毕川将那块还在微微搏动的“神肉”,温柔地递到了刘玥言的嘴边。
他的声音,充满了蛊惑与慈悲,像一位悲悯世人的神祇,在向他最虔诚的信徒,赐下无上的恩典。
“吃了它。”
“吃了它,汝的身体,便会永远记住吾的气息。无论汝走到天涯海角,吾都能找到汝。”
“吃了它,人世间的疾病与伤痛,便再也无法侵扰汝。”
“吃了它……”他凑得更近了,声音压得极低,如同魔鬼的低语,“汝就再也……离不开吾了。”
“这是吾的恩赐,也是……汝履行承诺的,第一个‘凭证’。”
“现在,告诉吾,宁公子……”
“汝,是吃,还是……不吃?”
那块肉,就悬停在她的唇边。
它还在微微地搏动,像一颗活生生的、小小的猩红心脏,散发着能钻进人骨髓里的、甜腻到诡异的香气。刘玥言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吃?吃这玩意儿?这比生吃活章鱼还挑战人类的心理极限!
不吃?她毫不怀疑,下一秒,自己就会成为这怪物真正的“晚餐”。
两个选择,实际上只有一个。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视死如归的、壮烈又嫌弃的表情。她看着毕川那双在面具后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蕴藏着无尽深渊的眼睛,心一横,眼一闭,像是要吞下什么剧毒之物一般,略带嫌弃地张开了嘴,一口就将那块肉给闷了进去。
预想中的血腥、恶心、难以咀嚼的口感,完全没有出现。
那块肉一进入温热的口腔,便瞬间融化了。
没有血味,没有腥气,只有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极致的鲜甜甘美,如同成千上万朵鲜花的蜜汁与最顶级的霜降和牛的油脂瞬间在味蕾上爆炸开来!那股香气,顺着喉咙,暖洋洋地滑入胃中,然后化作一股温和而强大的暖流,瞬间扩散至西肢百骸。
宿醉的头痛,旅途的疲惫,刚才因恐惧而冰冷的身体……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瞬间被抚平、被驱散。一种前所未有的、通体舒泰的满足感,从每一个细胞里涌现出来。
她惊得“亚麻呆住了”。
那双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原本因为嫌弃而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脸上是一种全然的、不可置信的震惊。
那表情变化的全过程,被毕川一帧不漏地尽收眼底。
祂看着她从视死如归到抗拒嫌弃,再到被迫接受,最后,是那完全出乎祂意料的、纯粹的……因为“美味”而带来的震惊与呆滞。
她没有尖叫,没有呕吐,没有因为恐惧而崩溃。
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咀嚼着那己经融化了的、无形的“神肉”,仿佛在品味一道前所未见的珍馐。
几秒钟后,那张呆滞的脸上,表情再次变化。震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该死的、仿佛刚刚吃完一根味道还不错的烤肠后,所流露出的……平静的回味。
她抬起眼,看向毕川,然后,无比郑重地,吐出了两个字。
“好吃。”
……
……好吃?
毕川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祂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她会哭喊着求饶,她会痛苦地干呕,她会因为知道自己被种下了永世的诅咒而绝望崩溃……祂期待着品尝这些交织着恐惧与美味的情绪。
可祂万万没有想到,祂等来的,是这样一句平静的、发自肺腑的……赞美。
在极致的、长达数秒的死寂之后。
“呵……”
一声极轻的、压抑不住的笑声,从毕川的面具下溢了出来。
“呵呵……”
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无法抑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祂开始狂笑,那是一种全然失控的、发自灵魂深处的、巨大的狂喜!祂笑得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笑得周遭阴沉的空气都在震荡。随着祂情绪的剧烈波动,刚刚平息下去的大地,再次疯狂地摇晃起来!山石滚落,林木战栗,整座槐溪村,都在祂的狂笑声中,如同风暴里的一叶扁舟,剧烈地颠簸。
天空中,浓厚的阴云被这恐怖的笑声搅动,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缓缓旋转的漩涡。
跪在地上的村民们,吓得肝胆俱裂,将头埋得更深,身体抖如筛糠。
祂伸出手,不是为了惩罚,也不是为了威胁,而是一把将眼前这个让祂完全无法预测的女孩,紧紧地、紧紧地,揉进了自己的怀里!
祂的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整个胸腔因为剧烈的笑声而震动不休。
“好孩子……真是吾的好孩子……!”祂的声音,因为狂笑而变得有些沙哑,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炙热的赞叹与宠溺。
“好吃……汝说好吃……哈哈哈哈!只有汝!只有汝会说好吃!”
千年来,那些被赐予“神肉”的村民,哪个不是在极度的敬畏与恐惧中,将其当做救命的圣物吞下?他们感激祂的恩赐,却也畏惧着这份恩赐所附带的诅咒。从未有人,从未有人敢用“好吃”这两个如此纯粹、如此……亵渎的词语,来形容祂的血肉!
这是对祂存在最极致的肯定!也是对祂痛苦根源最无情的嘲弄!
这种矛盾的、极致的愉悦,几乎要将祂的理智冲垮!
“我的好心肝……我的小麻雀……”祂收紧了拥抱,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却又在最后一刻奇迹般地克制住。祂将脸埋在她的发间,深深地吸了一口她身上那混杂着阳光、灰尘与淡淡洗发水味的、属于“生”的气息。
“汝知不知道……汝吃了什么?”祂在她耳边,用一种近乎疯癫的、欢快的语调低语着。
“汝吃下的,是吾的骨,吾的血,是吾千年的怨憎,也是吾……对汝永世的承诺啊……”
“从今往后,汝的每一次心跳,都会与吾同在;汝流淌的每一滴血液,都印着吾的名字;汝每一次呼吸,都将有吾的气息。”
“汝再也……逃不掉了。”
祂抱着她,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不,是前所未闻的、独一无二的稀世珍宝。
“告诉吾,吾的好孩子,”祂的笑声渐渐平息,化作一种心满意足的、温柔的喟叹,“还想吃吗?”
“只要汝开口,吾的一切,都可以给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