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看着母亲和妻子都开了口，再看看儿子那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满腔的怒火和疑虑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浓浓疲惫和无奈的叹息。
他挥了挥手，像是要赶走什么烦人的苍蝇：“罢了罢了!随你!随你!林之孝!”
守在门口的林之孝连忙应声进来。
“去!带二爷到凤丫头那儿，就说…就说老太太发话了，让二爷看看府里近几个月的账本!
学学规矩!”贾政的语气充满了不耐和敷衍，显然没把这当回事。
“是，老爷。”林之孝恭敬应下，心里却暗暗叫苦。二爷去看账?这唱的是哪一出?琏二奶奶那里…怕是要起风波了。
贾宝玉心中却是一块石头微微落地。第一步，成了。
他恭敬地向贾母、贾政、王夫人行礼告退，跟着林之孝走出了依旧气氛凝重的东暖阁。
穿过垂花门，走过抄手游廊，荣国府后宅的景象渐渐清晰。
雕梁画栋，仆从如云，一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富贵气象。
然而，在赵云澜这个“外来者”眼中，这繁华背后，却处处透着一种末世的奢靡和虚浮。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沉檀的雅香，而是金钱和欲望无声蒸腾的气息。
林之孝在前面引路，脚步沉稳，目不斜视，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
但贾宝玉敏锐地捕捉到，这位大管家在听到贾政吩咐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极细微的异样。
很快，两人来到了王熙凤日常理事的抱厦外。
还未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王熙凤那标志性的、带着精明爽利和不容置疑威势的笑骂声：
“…放你娘的屁!打量我不知道呢?
前儿庄子上送来的租子，明明该是这个数!那起子黑了心的蛆，竟敢昧下一成半!
当我王熙凤是泥捏的不成?平儿!立刻给我拿老爷的名帖，叫周瑞带几个得力的，骑快马去!
告诉那庄头，三日之内，少一个子儿，我扒了他的皮!
连他去年偷卖祭田青苗的钱，一并给我吐出来!”
“是，奶奶。”平儿的声音温和却利落。
紧接着，是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一阵急促的脆响，快得如同骤雨打芭蕉。
“还有西府库房那几匹上用云锦，老太太指明要留着给林姑娘裁冬衣的，怎么账上就记着‘虫蛀霉坏’了?
嗯?库房钥匙在谁手里?张材家的!给我滚进来!
今儿不把这窟窿给我填上，仔细你的皮!”
一个妇人带着哭腔的告饶声响起。
贾宝玉在门外静静听着。
王熙凤的泼辣狠厉、精明强干，透过门板都扑面而来。
这位“脂粉队里的英雄”，此刻在他眼中，不再仅仅是一个书中的人物。
她是这庞大蛀虫网络里，最大、最贪婪、却也最懂得“生财”的那一只!
她管账?
她管的，恐怕是这荣国府这座华丽坟墓上，最后、也是最疯狂的掘金盛宴!
“二爷，请。”林之孝的声音打断了贾宝玉的思绪。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冷意，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符合“贾宝玉”往日懵懂好奇的神情，抬步，走进了这间弥漫着浓重铜臭和权谋气息的抱厦。
掀开帘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端坐在紫檀木大书案后的王熙凤。
一身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头上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赤金盘螭璎珞圈。
美艳依旧，只是那双丹凤三角眼此刻微微上挑，眼波流转间，带着一股子凌厉的煞气和毫不掩饰的精明。
她手里正捻着一页账册，听到动静，眼皮都没抬，只懒洋洋地问：“谁呀?”
林之孝连忙上前，躬身道：“回二奶奶，是宝二爷来了。奉老太太、老爷、太太的命，来…来看看账本，学学规矩。”
“看账?”
王熙凤捻着账页的手指猛地一顿。
她终于抬起那双丹凤眼，锐利如刀的目光，瞬间钉在了刚刚走进来的贾宝玉身上。
那目光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愕、审视，以及一丝极其隐秘、如同毒蛇般阴冷的警惕和玩味。
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轻轻点在那本厚厚的、封面写着“荣国府公中流水总账”的册子上，红唇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声音甜得像浸了蜜，却字字带着冰碴：
“哟!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那整日只认得胭脂花粉、见了《大学》《中庸》就头疼的宝兄弟，今儿个怎么转了性，想起看这劳什子账本来了?”
她身体微微前倾，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紧紧盯着贾宝玉苍白却平静的脸，语气带着浓浓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威压：
“莫不是…摔玉把脑子摔清醒了?还是…”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贾宝玉的胸口，那里虽然空无一物，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块通灵宝玉刚刚经历了什么。
“…真被什么‘圣贤书’给开了窍，要替老祖宗和太太，来查查我这管家人…有没有藏私?”
空气，瞬间凝固。
抱厦内，所有丫鬟婆子都屏住了呼吸。
平儿站在王熙凤身侧，眉头微蹙，担忧地看着贾宝玉。
林之孝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
贾宝玉能清晰地感觉到，王熙凤那看似玩笑的话语里，蕴含着的巨大敌意和试探。
这蛀虫图鉴的第一页，就如此狰狞。
他迎向王熙凤审视的目光，脸上露出一丝符合年纪的、有些拘谨和茫然的神情，仿佛真的只是个被长辈硬塞过来、对眼前一切感到无措的少年。
“凤姐姐说笑了，”他声音不大，带着点病后的虚弱，语气却异常清晰，“弟弟只是…只是刚立了志，想考个功名。父亲说，不通庶务，难懂经济。所以…想来凤姐姐这里，看看这府里的柴米油盐，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也好…也好知道日后该省俭些。”
他的目光，看似不经意地落在那本厚厚的、承载着无数秘密的“荣国府公中流水总账”上。
平静的表面下，是前世金融精英对数字本能的敏锐和即将揭开冰山一角时的冰冷兴奋。
蛀虫们，藏好了吗?
我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