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汁凝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形成一片片暗红发黑的污迹,像干涸的血痂。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肉香,混杂着油脂冷却后的腥腻,沉甸甸地淤积在狭小的空间里,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着粘稠的毒雾。林默蜷缩在墙角的阴影中,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墙壁,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他不至于彻底散架的实体。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细微颤抖,指尖残留的酱汁甜咸像跗骨之蛆,顽固地提醒着舌尖刚刚经历过的极乐与此刻大脑里那片冰冷的、吞噬一切的虚无。
祖母的脸……真的消失了。不是模糊,不是遥远,是彻彻底底、干干净净的抹除。他像个偏执的疯子,一遍遍在脑海中徒劳地挖掘、冲撞,试图在那片死寂的空白里凿出一点熟悉的轮廓,哪怕一丝皱纹也好。回应他的只有令人窒息的空洞和神经末梢因过度用力而传来的尖锐刺痛。
“呃……”破碎的呜咽卡在喉咙里,变成一阵阵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喘。汗水混着未干的泪,在脸上留下冰凉的轨迹。绝望像冰冷的海水,没过脚踝,漫过膝盖,正一寸寸侵蚀他的胸腔。外套内袋里,那张硬质名片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湿透的布料灼烫着他的肋骨。
**蝰蛇。一年寿命。**
这冰冷的标价,在这片绝望的废墟上,闪烁着唯一的光。那是通往地狱的磷火,散发着硫磺与腐朽的气息,却带着一种致命的、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去买回来!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尖叫,带着哭腔的歇斯底里。去买回那张脸!哪怕只是一瞥!一年寿命算什么?比起此刻灵魂被生生剜去一块的痛苦,十年也愿意给!只要能填上那个窟窿,只要能找回那个赋予“红烧肉”意义的人!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冷,摸索着探向那个内袋。粗糙的布料下,硬质卡片的边缘清晰可辨。只要拿出来,拨通那个号码……代价?代价是以后的事。他只想现在,立刻,马上结束这种比死亡更可怕的虚无!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张名片时——
嗡…嗡…嗡……
一阵微弱但极具穿透力的震动声,穿透了出租屋单薄的墙壁,固执地钻进他的耳朵。不是手机震动,也不是楼下电器的噪音。这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低频的金属震颤感,像是某种精密的仪器在稳定运行。
林默的动作骤然僵住。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这声音……这声音他绝不会认错!就在昨天,在倒流的雨幕现场,那些TCA特工架设的银色仪器,发出的就是这种一模一样的声音!低沉,稳定,带着一种非自然的、冰冷的机械韵律。
他们在这里?在附近?他们发现了什么?
极致的恐惧瞬间压倒了绝望的诱惑。他像受惊的壁虎,猛地缩回手,屏住呼吸,身体紧紧贴在墙上,耳朵拼命捕捉着墙外的动静。震动声似乎来自隔壁。隔壁住的是那个沉默寡言的邻居,李维。那个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身上带着消毒水和油墨混合气味的男人。林默对他唯一的印象就是偶尔在楼道里擦肩而过时,对方那深陷眼窝里闪烁的、如同高速运转计算机般冰冷而专注的光芒。
震动声持续着,稳定得令人心悸。林默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TCA的人就在隔壁?他们在对李维做什么?搜查?逮捕?还是……某种更可怕的“处理”?陈岩空洞的眼神和“灰烬”的代号再次浮现在眼前,冰冷刺骨。
他不能待在这里!必须离开!立刻!
逃离的念头像电流般击穿了他的脊椎。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软得像面条,试了几次才勉强撑起身体,扶着冰冷的墙壁,踉跄地冲向门口。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地上那狼藉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红烧肉残骸。
---
李维的世界,正在无声地崩塌。
他的公寓更像一个被数据淹没的作战室,而非住所。墙壁几乎没有空白,被巨大的白板彻底覆盖。白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深奥复杂的数学公式、逻辑符号、拓扑结构图,以及无数用不同颜色荧光笔标记的、如同蛛网般纵横交错的关联线。房间中央,一张巨大的工作台上,三块高分辨率显示器并排而立,屏幕上瀑布般流淌着令人眼花缭乱的代码流和实时生成的三维动态模型。空气里弥漫着臭氧、机器散热的微焦味和浓烈咖啡因混合的气息。
此刻,那熟悉的、如同他生命背景音的嗡鸣声(来自他自己组装的、用于监测局部时空稳定性的高敏探测器)正稳定地运行着。但李维完全无暇顾及它。他像一尊被冻结的石像,僵立在最大的那块白板前,深陷的眼窝里布满猩红的血丝,死死盯着白板中心区域的一个公式。
那是他整个“记忆流失侵蚀模型”的核心公式。是他耗费了无数个不眠之夜,用最严密的数学语言,构建的关于“溯时舱”重启代价的终极描述。它曾经如此优雅、简洁,如同揭示宇宙奥秘的钥匙。公式的每一个符号、每一个算子,都精准地对应着他从陈岩、苏茜、阿杰,甚至自己身上观察到的记忆流失现象——情感记忆的优先级丢失,肌肉记忆的相对稳固,流失速率与重启次数、抵押记忆的情感权重之间的函数关系……它完美地预测了陈岩在第二次重启后的彻底空洞,也吻合了苏茜身体残留的拥抱姿势。
但现在,这个公式的右侧,那个代表“当前记忆流失速率”的变量符号,正在屏幕上疯狂地闪烁、跳动!代表数值的曲线,如同失控的火箭,正以远远超出他模型预测极限的斜率,垂首向上飙升!刺眼的红色警报框在三个屏幕上同时弹出,尖锐的蜂鸣声(被他强行设成了静音)在视觉上以更刺目的红光闪烁代替。
“不可能……”李维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他修长却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指,颤抖着在旁边的触摸屏上疯作。调取原始数据流,检查传感器校准,重新运行模拟程序……屏幕上的数据瀑布以更快的速度刷新,但结果毫无改变。
那个该死的变量!那个他命名为“Theta-ζ”的、代表个体记忆锚定稳定性的关键参数,正在他的眼皮底下,以指数级的速度坍塌!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的模型根基正在粉碎!意味着“溯时舱”对记忆的侵蚀,根本不是他之前所理解的、遵循某种可预测规则的“优先级剥离”或“情感加权丢失”!
它更像是……一种无法遏制的、指数增长的**污染**!一种对“自我”存在的、全方位的、加速的**抹除**!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衬衫,粘腻地贴在皮肤上。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他不得不伸手扶住冰冷的白板边缘才勉强站稳。眼前的数据流、公式、曲线,都开始扭曲、旋转,仿佛要将他吸入一个由数字和符号构成的、冰冷的漩涡。
恐慌,纯粹的、冰冷的、如同液态氮灌入血管般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向旁边的书架,发疯般地在一排排厚重的数学专著、神经科学期刊、量子物理论文集中翻找。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痉挛,书本哗啦啦地掉在地上也浑然不顾。
“笔记……我的观察笔记……原始数据……”他神经质地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哭腔。他抽出一个厚厚的、边缘磨损的硬皮笔记本,那是他所有研究的第一手记录。他粗暴地翻开,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熟悉的、由他亲手写下的、关于陈岩空洞眼神的观察,关于苏茜幻痛和拥抱姿势的详细记录,关于阿杰婚礼记忆抵押后对妻子认知模糊化的跟踪……
一行行字迹清晰,逻辑严密。
然而,就在他看到其中一段关于自己早期重启体验的记录时,一种毛骨悚然的异样感猛地攫住了他。
那段文字描述的是他第一次使用“溯时舱”后,关于大学时代初恋女友的记忆变化。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情感细节(如第一次牵手的心悸、她发梢的香气)出现模糊化倾向,但事件性记忆(如相识时间、地点)保持相对完整,符合模型初期预测…”**
可是……可是现在,当他看着这些文字,试图去**回想**文字所描述的那些“情感细节”时……
一片空白。
不是模糊!是彻底的、如同格式化硬盘般的**空白**!
那个他曾经刻骨铭心、甚至为了支付某次重启代价而抵押了部分相关记忆的女孩……她的名字是什么?她长什么样子?第一次牵手是什么感觉?她的发梢是什么香气?
全都没了!
他甚至无法确定这段记录里的“她”指的是谁!大脑里关于这个人的所有存在痕迹,连同与之相关的所有情感色彩,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这段记录,这段由他亲手写下的、详细描述自己记忆变化的文字,变成了一个冰冷的、关于某个陌生人的、与他李维毫无关系的客观报告!
“不……不!!!”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叫从李维喉咙里迸发出来。他像被毒蛇咬中,猛地将那本笔记狠狠砸在地上!
笔记本摊开,纸页哗啦作响。
他踉跄后退,背脊重重撞在另一块写满公式的白板上,震得几块磁吸的演算板掉落在地。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攥紧了他的心脏,挤压着他肺里所有的空气。他的模型是错的!错的离谱!他以为自己是观测者,是研究者,是站在安全距离外解析灾难的科学家!可他错了!他自己,早就成了这场灾难最深处的祭品!记忆的流失根本不是按“优先级”剥离,它是一种无声的、全面的、而且正在加速的**侵蚀**!它不仅吞噬情感,它连“自我”存在的证据都在篡改、在抹除!他的笔记,他的数据,他赖以理解世界的精密模型,此刻都变成了对他自身消亡过程最冷酷的记载!
“我是谁?”
一个最简单、也最恐怖的问题,如同惊雷,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响。
如果连记录“自我”变化的文字都失去了与“自我”的连接,如果记忆的流失正在以超越模型的速度抹杀构成“李维”的一切……那么,他还是李维吗?当所有的记忆都消失殆尽,当锚定他存在的所有坐标都被抹去,剩下的那个东西,是什么?一个拥有李维肌肉记忆、会解复杂方程、但内核完全空白的行尸走肉?就像陈岩抱着女儿时那样?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他失控地嘶吼起来,声音在堆满书籍和仪器的狭小空间里撞击、回荡。他像一头被困在透明玻璃牢笼里的野兽,疯狂地原地转圈,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视着周围的一切——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那些流淌的数据,那些冰冷的仪器。它们曾经是他认知世界的武器,是他存在的证明和意义。此刻,却都变成了指向一个可怕结论的、冰冷的证据:他正在消失。以一种他引以为傲的理性都无法理解、无法预测、更无法阻止的方式,加速消失。
必须抓住什么!必须留下点什么!证明“李维”存在过的铁证!不能被抹去的东西!
这个念头如同溺水者最后的挣扎,瞬间压倒了一切。他扑向工作台,动作因为极度的恐慌而变得笨拙僵硬。他粗暴地拉开抽屉,双手在里面疯狂地翻找。打印纸、空白的笔记本、便签条……什么都行!
终于,他抓住了一大叠廉价的黄色便利贴。他抓起一支笔,手抖得如同帕金森病人,笔尖在纸面上划出扭曲的、不成形的线条。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控制住颤抖的手指,在那小小的黄色方块上,一笔一划,用尽全身力气,写下三个字:
**“我是谁?”**
字迹歪歪扭扭,如同孩童初学写字,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惶恐和不确定。
写完这一张,他没有丝毫停顿。如同着了魔,他飞快地撕下第二张便利贴,再次写下同样的三个字:
**“我是谁?”**
然后是第三张、第西张、第五张……他不再试图控制颤抖的手,任由那扭曲的字迹爬满一张又一张的黄色方块。写!不停地写!用最大的声音在纸上呐喊!
他跌跌撞撞地离开工作台,开始在房间里疯狂地移动。墙壁、书架的门板、显示器的边框、冰冷的水壶、咖啡机的侧面、甚至天花板的角落……任何平坦的、甚至不那么平坦的表面,都成了他粘贴这绝望呼救的阵地。他像在进行一场疯狂的行为艺术,又像一个绝望的囚徒在牢房的每一寸墙壁上刻下最后的遗言。
**“我是谁?”** 贴在写满宇宙终极公式的白板上,覆盖了一个复杂的积分符号。
**“我是谁?”** 贴在正在疯狂报警的显示器屏幕上,遮住了那飙升的红色曲线。
**“我是谁?”** 贴在装满咖啡的马克杯上。
**“我是谁?”** 贴在门后挂着的、落满灰尘的外套上。
黄色的便利贴如同绝望的苔藓,又如同一场突然爆发的瘟疫,以李维为中心,疯狂地蔓延开去。每贴上一张,他就嘶哑地重复一遍:“我是谁?” 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破碎,带着一种精神彻底绷断前的呓语。狭小的公寓,这个曾经被他精密思维统治的理性王国,此刻正被无数个扭曲的、重复的、充满存在主义恐慌的问号迅速覆盖、吞噬。空气里弥漫着机器运行的微热、咖啡的苦涩,以及一种精神彻底崩溃后散发出的、冰冷的疯狂气息。
贴在白板最顶端、几乎触及天花板的那张便利贴,墨迹未干,在机器的嗡鸣声中,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