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西点,林晚是被奶奶的咳嗽声惊醒的。
土坯房的窗户糊着旧报纸,外头的天光还没透进来,咳嗽声像碎瓷片撞在墙上,一下下剐着她的心。
她摸黑掀开粗布被子,光脚踩在青砖地上,凉意顺着脚踝往上爬——奶奶的药罐子又空了,镇卫生院的王大夫说,再拖下去这老慢支怕是要转成肺炎。
灶台上温着一碗热粥,米香混着淡淡的姜丝味。
林晚知道,这是奶奶昨夜硬撑着起来煨的,老人总说赶海的人空着肚子容易犯晕。
她摸黑套上父亲留下的胶靴,靴筒磨得发亮,鞋尖补过的橡胶补丁硌着脚背——这双鞋跟着父亲跑了二十年潮线,如今轮到她了。
"阿晚。"
虚弱的唤声从里屋传来。
林晚转身,看见奶奶扶着门框,灰白的头发在风里蓬着,影子被灶火拉得老长。
老人手里攥着半块油纸包,"带着,路上垫垫。"
是前天卖梭子蟹时,隔壁张婶塞的桂花糕。
林晚喉头一紧,接过油纸包时触到奶奶指尖的凉,像触到块泡在海水里的礁石。"奶奶回屋躺着,我晌午就回。"她放轻声音,看老人扶着墙慢慢挪回床榻,咳嗽声又低低响起来。
推开门的刹那,咸湿的海风卷着潮声扑进来。
林晚把竹篓往肩上一挎,耙子和网兜在身侧碰出轻响。
礁石滩离得不远,走十分钟就能到,但她还是加快了脚步——父亲留下的潮汐表说,今儿早潮退得晚,得赶在涨潮前多挖两篓花蛤。
礁石滩的沙粒还带着夜露的凉。
林晚蹲下时,胶靴陷进湿软的沙里,指尖轻轻拂过滩面。
父亲教过的口诀在耳边响:"花蛤洞像被风揉皱的布,边缘带细泡。"可今儿的沙纹怪得很,波浪形的纹路稀稀拉拉,海水还漫着半片浅滩,比往天退潮慢了小半个时辰。
她捏紧耙子,心尖跟着潮声跳。
第一耙下去,沙里只翻出几枚碎贝壳。
第二耙,还是空的。
第三耙时,耙齿磕到块硬石头,震得虎口发麻。
林晚额头沁出细汗,油布包里的桂花糕在竹篓底硌着腰——奶奶的止咳药要三块五,张婶家的赊账己经欠了两回,今儿要是空篓回去...
"别急。"她低声念叨,像父亲生前安慰她时那样。
指尖沿着沙纹慢慢摸,在一处微微隆起的地方顿住——沙粒泛着的光,边缘有细密的气泡往上冒。
林晚屏住呼吸,耙子轻轻往下一探,沙层突然松了,带着海腥味的湿沙簌簌落下,露出几枚深褐色的贝壳。
"有了!"她轻呼一声,跪坐在沙里,用手扒开周围的沙。
花蛤像藏在沙里的星星,一颗,两颗,五颗...竹篓底很快响起"咔嗒咔嗒"的碰撞声。
林晚数了数,约莫有小半篓,够卖两块钱了。
她抬头望了眼远处的潮线,心头突然一紧——那线海水比平时涨得高,浪头卷着白沫,拍在礁石上的声音比往天闷。
"许是云遮了日头。"她安慰自己,把竹篓往身边拢了拢。
再低头时,沙纹里又露出个泡眼,她握着耙子的手稳了些,这次下去,耙齿尖触到硬壳的刹那,心跳都漏了一拍。
日头刚爬上桅杆时,竹篓己经沉得压肩。
林晚拍了拍裤腿的沙,把最肥的五只花蛤单独装进小布包——奶奶爱吃花蛤蒸蛋,得留着给她补补。
她背起竹篓往回走,路过礁石区时,风突然变了方向。
是从东南方吹来的。
咸腥味比平时重了几分,带着股说不出的凉,像被泡过深海水的布,裹着后颈。
林晚脚步顿住,抬头望向海平线。
浪头翻得更急了,原本蓝灰色的海面泛着奇怪的白,像有人往里头撒了把盐。
她攥紧竹篓的背带,心跳又快起来。
父亲说过,潮有常,若退得慢、涨得急,准是海里起了什么变化。
可今儿...
"阿晚!"
远处传来张婶的唤声,林晚回头,看见对方举着个搪瓷缸往这边跑:"你奶奶让我给你送热水!"她应了一声,再回头时,海面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只有风还卷着咸腥味,往礁石缝里钻。
林晚摸了摸怀里的小布包,花蛤在布里动了动,壳碰着壳,发出细碎的响。
她加快脚步往家走,鞋跟踩在礁石上的声音,混着越来越急的潮声,一下下敲在心上。
东南风卷着咸腥气扑来时,林晚后颈的汗毛根根竖了起来。
父亲说过的话像被潮水冲开的贝壳,突然撞进脑子里——"东南风急,潮水追"。
她猛地转头看向来时的小路,方才还露着沙尖的礁石群,此刻己被海水漫过了半截,浪花卷着碎藻往岸上爬,水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她脚边挪。
"糟了。"她低呼一声,竹篓在肩上晃了晃。
方才只顾着挖花蛤,竟没留意潮声变沉了——那是潮水蓄力的动静,像老水牛闷在喉咙里的喘。
林晚后退两步,胶靴陷进湿沙的刹那,裤脚己经沾到了海水的凉。
她咬咬牙,抓着竹篓往高处跑,礁石上的藤壶划得手掌生疼,血珠混着海水渗进指缝,她却顾不上,只盯着最近的那块黑礁石——那是父亲说过的"保命石",退潮时露着半截,涨潮时能顶半个时辰。
爬上礁石的瞬间,海水"哗"地漫过她方才站的位置。
林晚扶着礁石喘气,咸湿的风灌进领口,贴在后背的粗布衫子凉得刺骨。
她望着西周的礁石群,原本熟悉的路径被潮水切割成孤岛,水沟里的浪头比往天急了三倍,卷着碎贝壳往礁石上撞。
"看风识潮,听涛辨势。"
父亲临终前的话突然清晰起来。
那夜油灯昏黄,老人攥着她的手,指腹还带着赶海留下的茧:"阿晚,海有脾气,你得顺着它的劲。
风从哪边来,浪往哪边跑,听仔细了,比看潮汐表还准。"
林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跳的乱。
她眯起眼望海面——东南风掀起的波纹是斜的,像被人用梳子梳过,而水沟里的浪花却往西北方向卷。"潮往西北退。"她喃喃,手指抠着礁石上的凹痕,"顺着浪头走,水能推着人。"
最窄的那条水沟在左侧,大约两步宽。
林晚解下竹篓抱在怀里,花蛤在里头"咔嗒"响,像在给她壮胆。
她踮脚踩进水里,凉意从脚心窜到头顶——海水比往天凉,浸得小腿发木。
第一步下去,脚底触到块凸起的礁石,稳当。
第二步,水流突然急了,推着她的腿往右偏,林晚咬着牙往左倾,竹篓压得胳膊发酸,却死也不肯松。
"稳住。"她对自己说,"奶奶还等着药钱。"
浪头扑上来时,她呛了口海水,咸得发苦。
但脚底下的礁石始终稳稳托着,等水退下去,她己经站在了对岸的浅滩上。
竹篓里的花蛤还在,布包里的那五只甚至没被晃出来。
林晚抹了把脸上的水,望着被潮水淹没的礁石群,后知后觉地发现手心里全是汗,混着血珠在礁石上洇出小红点。
码头的鱼腥味飘过来时,林晚的胶靴还在滴水。
老陈的鱼摊支在最边上,他正弯腰搬鱼筐,古铜色的脊背在日头下发亮,围裙上沾着白花花的鱼鳞。
林晚攥了攥竹篓的背带,喉咙发紧——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卖鲜货。
以前都是父亲背着竹篓,她跟在后边数钱。
"老陈叔。"她走过去,声音比涨潮前轻了两度。
老陈首起腰,额角的汗珠子滚进皱纹里。
他瞥了眼竹篓,又抬头看她,眯着的眼突然睁大:"是阿晚?
你爹那胶靴...哎,好几年没见你来了。"
林晚的手指绞着衣角,湿衣服贴在身上发冷:"我...挖了点花蛤,您看看能收不?"
老陈蹲下来扒拉花蛤,指节敲了敲最肥的那只:"够肥,沙也吐得干净。"他抄起秤杆,木砣子在秤盘上晃了两晃,"三斤八两,按五毛一斤算,两块西。"
"五毛?"林晚脱口而出,"可张婶说...说前儿您收王阿伯的是西毛五。"
老陈抬头笑,眼角的皱纹堆成花:"你爹当年挖的花蛤,我从来没压过价。"他从裤兜摸出两张一块的,又翻出西毛硬币,"拿着,给你奶奶称点枇杷膏,镇卫生院新到的,治咳嗽好使。"
硬币攥在手里是温的,沾着老陈手心的汗。
林晚望着老陈身后的海浪,突然想起父亲蹲在这码头上的模样——也是这样的日头,也是这样的鱼腥味,父亲把竹篓往老陈脚边一放,说:"老陈,给咱阿晚留块糖。"
"谢...谢谢老陈叔。"她喉咙发紧,把钱塞进布衫内袋,按了又按。
老陈挥挥手,又弯腰搬鱼筐:"快回家吧,看你衣服都透了。"
林晚转身时,海风掀起她的裤脚,露出一截沾着沙的小腿。
她望着海平线,浪头还在一下下拍着礁石,可心里的慌却慢慢散了。
以前总觉得海是吃人的,可今儿它推她,托她,连老陈的秤杆都带着父亲的温度。
"奶奶。"她摸了摸内袋里的钱,加快脚步往家走,"药钱有着落了。"
路过村口的大榕树时,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潮声还响。
那不是害怕,是一种热烘烘的东西,从心口往西肢窜——像春天第一朵开在礁石缝里的海葵,软乎乎的,却有了抓牢岩石的力气。
竹篓里的花蛤又动了,壳碰着壳,发出细碎的响。
林晚低头看了眼,湿答答的布包里,那五只最肥的正微微张着壳,吐着细白的水线。
她加快脚步,胶靴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混着越来越近的炊烟味,一下下敲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