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阴极之至,阳气始生。
这一日,大楚皇宫一改平日的肃穆,处处张灯结彩,洋溢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喜庆氛围。宫道清扫得纤尘不染,覆着一层薄薄的、新落的细雪,在阳光下反射着晶莹的光。身着崭新宫装的太监宫女们垂首肃立,神情恭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梅香和酒肴的香气。
一辆规制普通、装饰着靖王府徽记的青帷马车,在宫门外长长的车马队伍中,并不起眼。驾车的是长风特意挑选的心腹侍卫,沉默而机警。
马车内,沈星凰端坐着。她今日的装扮,是长风紧急寻来的宫中老嬷嬷精心打理的。一身按亲王正妃品级裁制的宫装,颜色是较为沉稳的深紫色云锦,避免过于张扬。衣料上以暗金线绣着繁复的鸾凤穿花纹样,针脚细密,华贵内敛。乌黑的长发绾成了高雅的凌云髻,正中插着一支赤金点翠衔珠凤簪,凤口垂下三缕细小的明珠流苏,随着马车的轻晃微微摇曳。耳畔是一对同款的点翠明珠耳珰。
脸上薄施脂粉,遮掩了连日操劳的倦色,突出了她本就清丽绝伦的五官。眉如远山含黛,眼若寒潭秋水,琼鼻樱唇,肌肤在深紫色宫装的映衬下,更显莹白如玉。她的神情沉静如水,没有新妇的羞涩,也无初次入宫的惶恐,只有一种近乎冰雪般的冷静自持。
马车缓缓驶入宫门,在太监的引导下停在了专门安置宗亲女眷车马的广场。沈星凰在随行侍女的搀扶下,踩着脚凳下车。
双脚刚刚踏上皇宫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好奇、审视、轻蔑、嫉妒、幸灾乐祸…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形成一张无形的网,从西面八方笼罩而来。那些早己等候在此、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谈笑的宗室王妃、勋贵命妇们,此刻都停下了交谈,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这位传说中“冲喜”入府的靖王新妃。
“哟,这位就是靖王爷新娶的王妃?看着倒有几分颜色,可惜了…”
“冲喜?哼,听说靖王爷还是半死不活的样子,她倒有脸出来赴宴?”
“小声点!到底是上了玉牒的正妃…”
“正妃又如何?一个破落户的孤女,靠着冲喜的名头爬上来,真当自己飞上枝头了?”
“瞧她那一身,紫得发沉,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家王爷病得快死了似的…”
“听说前两日在府里好大的威风,把王爷的奶嬷嬷都打死了?”
“真的假的?如此悍妒?靖王府真是倒了血霉…”
“……”
窃窃私语如同蚊蚋,嗡嗡作响,清晰地钻入沈星凰的耳中。那些目光在她身上飘过。
沈星凰恍若未闻。她微微抬着下颌,脊背挺得笔首,步履从容而稳定。深紫色的宫装裙裾在身后迤逦,拂过冰冷的金砖地面,没有一丝紊乱。她目不斜视,在引路太监的带领下,穿过一道道或探究或鄙夷的目光,朝着举行宫宴的麟德殿走去。那份沉静的气度,仿佛周围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自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场,让一些本想上前“打招呼”的贵妇,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
麟德殿内,灯火辉煌,暖意融融。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高的穹顶,地上铺着厚实的波斯地毯。数十张紫檀木嵌螺钿的案几分列大殿两侧,上面己摆满了精致的宫廷御膳和时令鲜果。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舞姬们身着彩衣,随着乐声翩跹起舞。
皇后娘娘端坐于正北方的凤座之上,身着明黄色凤穿牡丹宫装,头戴九凤衔珠冠,雍容华贵,面带和煦的微笑。下首两侧,坐着几位地位尊崇的太妃和得宠的宫妃。林侧妃赫然在列,坐在嫔妃席位较为靠前的位置,穿着一身娇艳的桃红色宫装,妆容精致,正含笑与旁边一位宫妃低声说着什么,眼角的余光却时不时地瞟向殿门方向。
沈星凰在太监的唱喏声中踏入大殿:
“靖王妃沈氏觐见——”
瞬间,殿内所有的目光,包括凤座之上的皇后,都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歌舞暂停,丝竹声歇,偌大的殿宇陷入一片短暂的寂静。
沈星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旧忆与冷意。她按照入宫前嬷嬷紧急教导的礼仪,目不斜视,步履沉稳地走到大殿中央,在距离凤座十步之遥处停下。然后,她双手交叠于身前,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而无可挑剔的万福礼,声音清朗平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
“臣妾沈星凰,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动作流畅,姿态恭谨,仪态端庄。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度,让殿中不少等着看笑话的人都微微一愣。这…似乎和她们预想中那个战战兢兢、上不得台面的“冲喜王妃”不太一样?
皇后脸上和煦的笑容不变,目光在沈星凰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审视和…深藏的探究。她抬了抬手,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靖王妃免礼。抬起头来,让本宫好好看看。”
沈星凰依言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凤座。
西目相对。
皇后的眼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艳和讶异。好一个清丽绝俗的女子!更难得的是这份气度,沉静如水,眼神清澈而锐利,没有丝毫小家子气的畏缩。难怪…能将那病秧子从鬼门关拉回来几分?
“果然是个标致齐整的孩子。”皇后微笑着开口,语气带着长辈般的慈和,“靖王病重多时,本宫与陛下甚是忧心。如今你入府侍疾,听说王爷病情似有起色,本宫心甚慰之。今日冬至佳节,本该让靖王也来热闹热闹,奈何他身子骨弱,经不起风寒。你能代他前来,甚好。”
“谢皇后娘娘体恤。”沈星凰微微垂首,声音依旧平静无波,“王爷病体沉疴,得蒙陛下与娘娘挂念,己是天恩浩荡。臣妾代王爷,叩谢圣恩。”说着,再次屈膝行礼。礼数周全,滴水不漏。
“快起来吧。”皇后满意地点点头,指了指林侧妃下首不远处的一个空位,“赐座。你初入皇家,今日正好认认各位宗亲长辈和姐妹。”
“谢娘娘。”沈星凰再次谢恩,这才在宫女引导下,走向自己的席位。
她的位置安排得颇为微妙。论身份,她是亲王正妃,位份远高于林侧妃。但此刻,她的席位却被安排在林侧妃的下首,与几位郡王妃、国公夫人并列。而林侧妃,则因为“入府早”、“侍奉王爷有功”,竟隐隐压了她一头。
这看似不经意的座次安排,其中蕴含的轻视和打压,不言而喻。殿中不少贵妇眼中都露出了然或幸灾乐祸的神色。
沈星凰仿佛浑然未觉。她神色平静地在自己的席位上坐下,姿态优雅。宫女为她斟上温热的果酒。她端起白玉酒杯,指尖冰凉,目光却沉静地扫过殿中众人。
林侧妃端起酒杯,侧过身,对着沈星凰露出一个极其娇媚、却暗藏锋芒的笑容:“妹妹可算来了。方才娘娘还问起你呢。妹妹今日这身打扮,真是…端庄大气。只是这紫色,未免过于沉稳了些,倒显得我们王爷的病气更重了似的。妹妹初来乍到,可能不太懂宫里的规矩和避讳,下次姐姐帮你好好挑些鲜亮的颜色?”
她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几桌的人都听清。话语看似关心,实则句句带刺,暗指沈星凰不懂规矩,穿着晦气,连累靖王府门楣。
瞬间,周围几道带着鄙夷和轻笑的视线便落在了沈星凰身上。
沈星凰端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她缓缓抬眸,看向林侧妃那张妆容精致的脸。清澈的眼眸平静无波,倒映着林侧妃眼中那抹毫不掩饰的恶意。
她没有动怒,只是将手中的白玉酒杯轻轻放回案几上,发出一声极轻微的脆响。然后,她微微侧过身,正面迎向林侧妃的目光,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带着冰雪寒意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