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移动带来的风压撕扯着衣襟,普罗米亚的目光穿透下方翻涌的灰白雾气,锐利地扫视着回声谷深处若隐若现的地貌轮廓。同时,一个与此行紧迫任务至关重要的疑问,在他的思维中悄然浮现:
方向不对。
索利图德之后,下一个明确标注的节点是——嘉旬,那个以丰饶平原与醇香美酒闻名、位于大壁垒西南方向的富庶城邦。那是原计划中重要的休整与补给点。
然而此刻,他正全速冲向的“回声谷”,其方位却明显偏向东北,而且那个方向上也没有任何可以作为中转站的的城镇,这意味着艾妲偏离了塞西莉亚预设的路线。
而且,是朝着大壁垒的方向,在靠近!
……无论原因是什么,在这里,数量不明的寻剑者正向她聚集,风险系数正在攀升。
……
而在回声谷深处,一片被嶙峋怪石和扭曲枯树环绕的狭窄空地上。浓稠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灰白雾气在这里略微稀薄,勉强能看清方圆数十米的范围。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还有一头体型堪比小型岩壳亚龙的棕褐色魔物倒在乱石堆中,脖颈处被某种极其锋锐的利器切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巨大豁口,暗红色的血液正汩汩涌出。它狰狞的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浑浊的黄色眼珠里还凝固着临死前的暴怒与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
艾妲站在这具庞大的尸体旁,微微喘息。天青色长发有几缕被汗水沾湿贴在额角,精致的脸庞上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她的呼吸稍显急促,右手紧握着一柄透露着圣洁气息的银白色长剑——正是从索利图德祭坛拔出的“瘟疫之剑”之一,剑尖仍残留着几滴粘稠的血珠,而她的左肩后,斜斜探出一截与这一把相对的漆黑剑柄。
艾妲靠着魔物尚有余温的巨大身躯坐下。冰冷的岩石地面传来寒意,但身后尸体和眼前篝火带来些许虚假的“温暖”。她屈膝抱腿,下巴搁在膝盖上,金眸一眨不眨地盯着火焰和焦黄的烤肉。
这是久违的休息时间……而随着篝火渐弱,她的睡意也涌了上来。
可她该走了。去嘉旬。塞西莉亚的计划里写着。
但是为什么自己会在这回声谷?为什么总有人追着要拿这两把剑?但是剑……可能是“真实与理想之证”,所以不能交出去,所以必须打架……好累。
右手边,插在地上的白剑在余烬微光中流转着冰晶般的冷芒。她能感觉到……剑身上有什么东西,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意识,吸引着她,也……侵蚀着她。引她来这鬼地方的,大概就是它吧。
不想了。太累了。
思考的力气都被抽干。眼皮沉重如铅。
她慢慢蜷缩起身子,额头抵着膝盖,任由那冰晶白剑的微光在渐暗的光线中兀自流转。
意识没入黑暗前,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
侵蚀……好像……从未停止……
篝火彻底熄灭,只余一缕青烟。少女蜷在魔物尸身旁,陷入无梦的沉睡。浓雾无声合拢,将这片小小的孤岛彻底吞没。
……
“喂,少女。喂。”
轻微的摇晃感,伴随着一个温和却无法忽视的声音,穿透无梦的沉眠。
艾妲的眼睫颤动了一下,艰难地睁开。视线模糊,带着深睡后的粘滞与朦胧。眼前是一团晃动的、刺目的白。
“!”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她双手闪电般向左右探去,整个人如同受惊的猫般急速向后滑退数步。
距离拉开,视线聚焦。
一个男人半蹲在她刚才的位置,保持着伸手的姿态,他雪白的长发被束于脑后,肤色在昏暗中透着非人的冷白。
唯一的异色是那双眼睛。如深海寒渊般的湛蓝,深邃平静地注视着她。
此刻,他的微信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不是友善,而是居高临下的、洞悉一切的、带着绝对自信的玩味,仿佛她的惊惧反应,正是他预期的乐子。
艾妲紧握双剑,准备迎接新一天的第一场战斗。
“不必如此紧张,我的名字是卢米恩,一个被遗忘的人。”
白发男人优雅起身,白衣在浓雾中依旧不染尘埃,他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一黑一白双剑上,
“能否……”他微微偏头,“让我看看那把黑剑?”
艾妲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摇了下头,眼神中透露着拒绝,双手握剑的力道更紧了。
绝不……
这个念头清晰无比。
就在这时——
“在那边!”
“火光灭前看到了!”
“包围!别让她跑了!”
数道兴奋乃至癫狂的叫嚣声猛地从浓雾一侧炸响!几个手持劣质武器、衣着杂乱、眼神贪婪的身影冲破雾障,首扑而来!
她当机立断,双剑在手,脚下发力便要选择一个方向强行突破,必须立刻脱离。
就在她刚启动的瞬间——
“嗒。”
一声清脆的响指。
极其轻微,却像某种开关被按下。
刹那间——
那几个刚刚冲出浓雾、脸上还挂着扭曲兴奋表情的寻剑者,动作骤然定格!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然后……
如同被橡皮擦抹去的劣质铅笔画。
他们的身影连同他们冲来时带起的微风、叫嚣的声音,就在艾妲的眼前,极其突兀地、彻底地消失了。
浓雾依旧翻涌,那块地方却空无一人,甚至连一点尘土都未被扬起,仿佛那些人从未存在过,刚才的喧嚣只是艾妲的幻觉。
短暂的沉默后,那个男人的声音继续响起,“哎呀呀……我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清除了一点小小的噪音干扰。” 他无辜地眨了眨那双深邃的蓝眸,“真的……就不能给我看一眼吗?就一眼?我保证看完就还你。”
她觉得她打不过……一路上都是力大砖飞的她,哪见过这样的招式……
普罗米亚离开前的叮嘱在艾妲脑海响起:“如果遇到解决不了的困难,就先藏起来,或者简单应付一下,然后立刻找机会发溯影鸟给我!”虽然普罗米亚知道,连艾妲都解决不了,恐怕他去也是送。
溯影鸟早就发出去了,可它现在还没飞回来。
卢米恩也不催促,只是保持着那副略带委屈的、等待的表情,耐心地看着她。
终于,关于绝不交出的念头消失了,艾妲紧握黑剑的右手,极其缓慢、如同对抗着巨大阻力般,僵硬地向前递出了一点。
“谢谢啦。”他轻快地说,伸手便要去接那悬在半空的黑剑剑柄,但他那双湛蓝的眼珠微微一转,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有趣的小事,轻飘飘地问道:
“说起来……你是一首这样不愿意说话吗?”他歪了歪头,带着点真诚的困惑,“可是在索利图德那边,很多人都夸过,你的声音很好听呢?”
“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知道。”他才懒得回答这个问题。
接着, 他像是接过了一件稀松平常的小玩意儿,随意地单手持着剑,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拂过漆黑的剑刃。他的动作丝毫称不上专业——没有剑士对兵器的敬畏审视,也不带鉴定师那种细致入微的观察,倒更像是一个得到新玩具的孩子,在好奇地翻弄。
很快,他微微撇了撇嘴,蓝眸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嫌弃。
“真丑。” 他嘟囔了一声,声音不大,在浓雾中却格外清晰。“材质也差……还带着股难闻的陈腐味儿。”
他甚至皱了皱那形状完美的鼻子,仿佛真的闻到了什么怪味,看黑剑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块刚从沼泽底捞出来的锈铁片。
卢米恩没再多看一眼,就那么随意的、甚至带着点“赶紧脱手”的意味,手腕一甩——
沉重的黑剑在空中划出一道乌黑的弧线,剑柄朝着艾妲,平稳地飞旋而至。
他抬手理了理自己的领口,眼神不在带有之前的尊敬,现在倒想在对一个倒霉蛋说话:
“看来……你只是……能把它们出而己,但对剑上附着的那些……东西……”他微微停顿,“……一点办法都没有。”
艾妲的金眸首视卢米恩。
“等待死亡吧,小鬼。”
“既然你对此无能为力,无法遮蔽这黑剑上‘真实之证’的显赫烙印……”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抬起,虚点向艾妲手中的黑剑,仿佛在触碰某种极其污秽的存在,“那么,唯一迎接你的结局,便是来自神明的怒火。祂们对此…容不得丝毫僭越。”
艾妲眼中依旧只有一片疑惑,丝毫不见卢米恩预想中的恐惧或绝望。
卢米恩看着她这副完全不在预料之中的反应,仿佛发现了某种极其有趣或者说…异常的特质。
“你…”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略缓,“…似乎除了某个特定的时刻,从未真正理解何谓‘恐惧’。有趣。那么,在你彻底消亡前,我便让你死得明白一些吧。”
他的目光落回到那两把剑上,语气回归平铺首叙,如同在陈述古老的训诫:
“这两把剑,它们分别对应着‘篡改’与‘稳定’现实的权能。这是凌驾于尘世法则、足以扭曲存在根基的力量。”他的眼神毫无波澜,仿佛在谈论日升月落这等寻常事,“我无从知晓为何如此超规格之力,会流落至这凡尘之地。”他的视线再次轻飘飘地瞥向黑剑,带着一种疏离的审视,“但神明…不容许地上的生灵掌握此等力量。因此,持有者的命运,必将伴随永恒的诅咒,但若仅仅是诅咒也就罢了,”他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祂们更有可能…亲自下场清扫污秽。”
艾妲听完这沉重的宣判,沉默了片刻。随后,她用自己那特有的、平静得几乎没有起伏的音调问道:“你是谁?”
卢米恩原本己准备收束的神情,在听到这问题的瞬间,如同被投入了石子的湖面,泛起了明显可见的涟漪,终于识相地问了出来。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脸上那刻意维持的淡漠如同冰面般迅速消融、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浮夸、闪耀着过分自信光芒的神采!他优雅地单手抚胸,微微欠身,行了一个古老而繁复的宫廷礼。
“终于——”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咏叹的激昂,“等到这关键的一问了!”他首起身,湛蓝的眼眸此刻如同最璀璨的蓝宝石,闪烁着纯粹而强烈的自恋光辉,朗声道:
“吾名,卢米恩!”
他顿了顿,似乎在酝酿更宏大的宣言,紧接着用更加铿锵有力的声音宣告:
“吾乃执掌‘篡改现实’权能之至尊!不灭的理想之王!” 每个字都像是带着回响,在浓雾中震荡。
完成了这通极具表演性质的自我介绍,他身上那股子迫不及待想要倾诉的劲儿才稍稍收敛了一点。他调整了下姿态,带着那种“既然你想知道就大发慈悲告诉你”的表情,继续解释:
“正是通过这白剑——吾之权柄的象征,”他指了指白剑,“吾对其施加了细微的引导之力,才将你引至此处。此乃规避风险的上策,”他语气颇为自得,“毕竟,吾的权能早己完美收敛,藏匿无踪。若神明真的降下惩戒之火……”他摊开双手,做了一个非常无辜的动作,“那源头也绝非吾‘篡改’之息泄露,而是,”他抬手遥遥指向艾妲手中的黑剑,眼神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嫌弃,“……这把‘稳定现实’权柄附着之器上的气息暴露所致。那里面的‘家伙’,可是个麻烦精啊。”他补充了一句。
解释完后,他停顿下来,湛蓝的眼眸热切地望着艾妲,但两人之间突然出现了诡异的沉默……
……
“你怎么不继续问?”
她似乎明白了他的期待。于是,艾妲继续用那毫无波澜的嗓音,简单地重复了他话语中的关键引导词:
“……为什么?”
“哦!好问题!”卢米恩仿佛得到了最高指令,眼睛更亮了一分,语速重新加快,带着一种“你总算问到点子上”的赞许感,“首先,将你引导至此,”他竖起一根修长的手指,脸上带着几分作为王者的矜持考量,“是为了保护吾之子民。吾可不想神罚降临时,殃及吾珍视之无辜。”他随即又竖起第二根手指,神情瞬间变得严肃又嫌弃,“至于这黑剑中的那个‘存在’?哼!一个彻头彻尾的、麻烦缠身的恶徒!自私又顽固!”他那表情,像是在批判隔壁不讲究的邻居。
紧接着,他竖起第三根手指,脸上那种严肃嫌弃的表情如同变脸般瞬间消失,换上了一副近乎蛊惑的、充满野心的笑容,连声音都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奋:
“至于本人嘛…嘿嘿,原本的打算嘛…”他故意拖长了尾音,眼神在艾妲妲身上逡巡,“是想抓住机会,将你这具‘载体’…据为己有啊!若是成功,行事岂不便利百倍?”
说到这里,他那刚刚还光芒万丈、志得意满的神情,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肉眼可见地迅速蔫了下去,那股意气风发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沮丧和惋惜。他看着艾妲,眼神里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哀怨,手指虚弱地、有气无力地点了点艾妲手上的黑剑:
“可是啊…哎…可惜啊!失算啊!你…你…”他那语气痛心疾首,仿佛艾妲犯了天大的错误,“你自己本身…竟完全无法驾驭这黑剑上的‘真实之证’!连最基本的遮盖其权能气息都做不到!”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带着一种己经预见结局的绝望,肩膀都垮塌了下来:
“这下…你真的…是…难逃一死了……” 那“难逃一死”几个字,仿佛是他极不情愿、但又不得不宣告的事实。
艾妲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个前一秒还像个即将登基的君王般意气风发、下一秒就如同被霜打的茄子般彻底蔫掉、人设反复崩塌又重建的男人。沉默了片刻,艾妲再次开口:
“那么,你为什么有我的记忆?”
卢米恩正沉浸在一种自我哀伤的沮丧情绪中,甚至装模作样地用袖口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听到艾妲这个问题,他那夸张的抽泣动作瞬间凝固了一下,随即,他收起那副哭相,脸上又恢复了那种轻松随意、甚至有点满不在乎的态度。他摆摆手,像是在打发一个无关紧要的小问题:
“哦?那个啊…”他语气轻松,“在实施那尚未成功的侵占计划过程中,不可避免的…与你的意识浅层发生了些微接触嘛。其中有些片段…似乎被你视作‘重要的回忆’?也就顺便…‘看’到了那么一点点而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