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这样吧,谢谢了,先生。”普罗米亚对着那位一路同行的商队伙计点了点头。这伙计是他在商队营地租借亚龙时,老拉登看他付钱爽快利索,加上这伙计自己正好有事要回索利图德办,便主动指派来带路的。
伙计咧嘴一笑,不甚在意地挥挥手:“客气啥,顺路的事儿!啊对,它认得回圈的路,自个儿能回去。”他拍了拍亚龙厚实的脖颈鳞片,随即就告了别,消失在了汹涌的人潮里。
普罗米亚收回目光,站定在索利图德巨大的、仿佛被岁月侵蚀出无数凹痕的城门前。深吸一口气,他需要保持清醒,尤其是在这种……意料之外却又在某种情理之中的环境里。
眼前所见,与他脑海中艾妲通过溯影鸟传回的影像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艾妲的影像里,索利图德是灰色的:庞大的废墟沉默矗立,风化的石柱投下长长的、死寂的阴影。街道空旷得吓人,零星的行人如同幽灵般缓慢移动,他们的面容模糊,眼神空洞,动作僵硬,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着。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近乎实质的麻木与沉重里,连阳光都显得格外吝啬和冰冷。
而现在——
人。
到处都是人。
城门内外,人潮如同两条方向相反但同样湍急的河流,不断交汇、分流,发出巨大的、持续不断的嗡鸣。街道两旁,原本影像中空旷死寂的地方,此刻挤满了临时搭建的棚屋和摊位,虽然略显杂乱,却充满了活力和……噪音。小贩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闹声、牲畜的哼鸣、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试图维持秩序的守卫哨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庞大而充满生机的背景音。人们虽然行色匆匆,脸上带着迁徙的疲惫,但眼神是明亮的,动作是有力的,交谈是热烈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亢奋的活力。
普罗米亚的目光冷静地掠过眼前的一切,他捕捉着细节:拖家带口、扛着简陋家当的移民;衣着各异、眼神精明打量的商人;甚至还有推着满载农具和生活用品独轮车的农户……构成这幅人潮的主体,显然是刚刚涌入或正在涌入的外来者。
老拉登的话在脑中闪过:“……把祸害了我们上千年的‘瘟疫之源’给拔了根!城里那些个蔫蔫的木头人,现在眼珠子都活了!走路都带风!”
普罗米亚看着眼前这幅景象,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一个被诅咒折磨千年的城市,诅咒一旦解除,内部居民恢复活力尚需时日,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吸引到如此规模的外来人口,形成如此夸张的繁荣景象?何况真正吸引人的双剑都被取走了……
“……” 一旁的安丝沉默地注视着这片人海,片刻后,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感慨,低声道:“……原来鬼故事里的地方,这么受欢迎。”
……是这样?
鬼故事广泛传播 → 恐怖源头被移除 → 安全被证实 → 吸引力产生?
但是……艾妲离开索利图德才多久?消息的传播速度真的这么恐怖么。
这不合常理。诅咒解除,应该只是让城市回归它本来的状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被打了一剂过量的强心针,呈现出一种近乎病态的繁荣。这汹涌的人潮本身,似乎就成了某种新的、无形的压力源。
普罗米亚强行压下心头那丝挥之不去的疑虑,将思维切换到最现实的层面。无论这繁荣背后有多少谜团,眼前的现实是:大量人口涌入,最基础也是最迫切的需求是——住所啊!混蛋。
己经浪费那么多时间,在念头通达的瞬间,普罗米亚没有任何犹豫,他猛地一伸手,抓住了身旁安丝的手腕。
“呜!” 安丝猝不及防,被这股不容拒绝的力道拉得一个趔趄,本能地就想甩开。
“走!” 他根本没时间解释,也没回头看安丝的反应,只是紧紧攥着她的手腕。
“找地!买房!”
“现在!立刻!”
声音在人声中依然清晰。话音未落,他身体前倾,拉着安丝就朝着人潮的缝隙猛地冲了进去。
索利图德的“新生”,以一种最现实、最迫切也最令人困惑的方式——一场关乎未来根基的争夺战,将他们彻底卷入其中。
索利图德午后的阳光带着几分慵懒,穿过街边高大但略显陈旧的建筑间隙,在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普罗米亚背靠着一堵爬满藤蔓的矮墙,百无聊赖地看着前方——安丝正跟着一个穿着考究的类似房产中介的人钻进一栋看起来还算规整的三层石屋。那人正激情澎湃地介绍着采光和“闹中取静”的优势,安丝则抱着手臂,表情认真地在屋子里西处打量,不时挑剔地点点头或皱皱眉。
普罗米亚打了个哈欠,他对这些房子本身毫无兴趣,这地方不过是安丝的落脚点。他更关心的是安顿好她之后,他自己的去路。他的目光越过眼前攒动的人头,投向更远处那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尖顶建筑,思绪像藤蔓一样向未知的方向蔓延。
他所在的小片空地确实像一块小小的“净土”。周围是汹涌的人流、嘈杂的叫卖和车轮滚动的噪音,但这矮墙拐角处却形成了一个相对安静的港湾,只有微风拂过藤蔓的细微声响。
就在他眼神放空,近乎神游天外的时候——
一抹突兀的银色攫住了他的视线。
在他斜对角,大约十步开外,一棵大树的阴影下,同样形成了一小块不被喧嚣打扰的空间。而那里站着一个少女。
她的年龄看起来与普罗米亚相仿,及腰的银发在光暗交织处泛着冷冽的光泽,但那张精致得近乎非尘世的面容上,此刻正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令人心悸的幽怨。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如同结冻的湖面,正一眨不眨地、死死地盯着他。
他不认识这个女孩。一点印象都没有。可对方那眼神……那绝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那里面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沉重的情绪。
谁? 一个念头刚在普罗米亚脑中升起。
就在这一瞬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张开。
他们两人之间,那原本川流不息、构成巨大背景噪音的人潮如同被一只巨大的橡皮擦从画布上抹去。
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降临。
阳光依旧明媚,藤蔓依旧在微风中轻颤,但普罗米亚感觉自己的耳朵像是被塞住了,只剩下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轰鸣。他眼前的景象只剩下那堵矮墙,以及十步之外,阴影下那个银发少女清晰到纤毫毕现的身影。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琥珀。
然后,他听见了。
无比清晰、无比真切、如同首接在他颅骨内响起的空灵声音。那声音剔除了所有杂质,纯净得没有一丝温度,却又带着足以冻结灵魂的悲伤与控诉:
“都怪你……”
少女的嘴唇没有动,但那声音却像冰冷的溪流,精准无误地灌入普罗米亚的耳中,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千钧的重量。
“……害得她死了。”
他下意识地想张口反驳,想质问“谁?她是谁?” 但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嗡!
又如同退潮般,那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间消失……
普罗米亚猛地回过神,目光立刻越过重新出现的人流缝隙,急切地看向刚才那个角落——
空无一人。
只有那棵树投下的阴影,安静地匍匐在原地。仿佛刚才那个银发少女、那摄人的眼神、那真空的寂静、那冰冷的控诉……都只是阳光过于强烈而产生的一场短暂而恐怖的幻觉。
但普罗米亚知道,那不是幻觉。
“……谁?”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那句冰冷的控诉,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的意识里:
都怪你……害得她死了。
她?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