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米亚的身影沿着脚下唯一的光源快速移动，光路微弱的光芒只能勉强映亮他脚尖前一小片范围，而西周是庞大到令人窒息的黑暗，不过，也正因如此，他注意到了前方同样踩着一处显眼的光径的人。
赫拉芬。
她并非凭空出现，而更像是原本就安静地伫立在那里，然后她只是缓缓转过头，普罗米亚就感受到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己经锁定了他。那目光好像穿透了大壁垒内幽暗与凝滞的空气，冰冷地审视着他这个闯入者。
普罗米亚脸上的表情凝固，他移开视线，准备如同无视一块绊脚石般，从赫拉芬身畔径首走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就在他脚步将动未动的刹那——
“果然。”
赫拉芬平静的声音在死寂中突然响起，像冰面开裂。
普罗米亚的脚步被硬生生钉在原地。
“还是你包庇了逃犯。”
他沉默，无法反驳，也无心反驳。
紧接着，赫拉芬的声音再次落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但确实存在的……惋惜？
“你还杀人了。”
同样不是质问，而是陈述。
普罗米亚的侧脸轮廓在微光中似乎绷紧了一瞬。杀了个无辜的人…… 可这是她自己提出的，他的内心在开脱，尽管如此，这个结果还是沉沉砸进他的心里。
死寂笼罩片刻。
赫拉芬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如果你是以这样的态度对待这里，” 她的话清晰地传入普罗米亚耳中，“即便维德玛尔大人再三要求，” 她念出这个名字时语气微沉，“我也不会客气了。”
……
普罗米亚明白了其中的驱逐意味，维德玛尔的面子，到此为止了。
但他依旧没有回应。没有任何动作或话语。他再次迈开脚步，沿着微弱的光路径首向前，身影迅速融入前方的浓重黑暗。
从始至终，他没有看向赫拉芬所在的方向哪怕一眼，而赫拉芬也只是站在原地，目送他，目送他消失在黑暗尽头。
……时间回到现在，距离劫狱己经过去2天，在他们马不停蹄地高速移动下，终于赶在下一个夜色降临前，抵达一处落脚点。
暮色低垂，空气冰冷，城郊边缘，这是一片散落着建筑废料、破砖碎石和被遗弃的木条的荒芜之地。
普罗米亚正吭哧吭哧地跟几个捡来的大纸箱较劲。他把一个折痕不齐的箱子用力摁在地上，瞥了眼坐在旁边一块半埋入土、相对平整的水泥块上的安丝。她正笨拙地给自己手臂的伤口涂抹一种刺鼻的药膏——跑出来时买的，在这里安丝确实没那么引人注目。
“啧，”他啧了一声，用膝盖压平一块凸起的瓦楞纸，“第一次跟朋友出来晒太阳看云的时候，可想不到第二次就得拉着你玩命跑路……这变化也太快了。”
他把那个大致成型、歪歪扭扭的“墙板”竖起来靠好，拍了拍手上的灰和土，扭头看安丝：“喂，姐。以后住这儿…凑合凑合？”
安丝涂药的手顿了顿，头也没抬：“别叫我姐！”语气硬邦邦的，哈马斯胸口喷血的画面还在她脑子里打转，冰凉又血腥，“再说了，”她放下药罐，抬头，眼神带着警惕和疑问，“你陪着我走这么远干什么？你不该回去了吗？”
普罗米亚没看她，又拖过一个纸箱开始折：“回不去了呗。”语气平淡得像说今天没吃早饭，“被抓包了。”
“被抓包？！你怎么不早说！”安丝瞬间惊得站起来，牵扯到伤口又吸了口冷气，“那我妹呢？她……”
“放心，”普罗米亚打断她，手上动作没停，用力掰着纸板，“送你妹回去之后，我回我自己家的时候被堵的，不关你妹事。你那宝贝金币，”他扭头扫了她一眼，“我也早就给她了。”
听他说得这么笃定，想到妹妹暂时安全，安丝紧绷的肩膀松了下来。她默默坐回那块冰冷的水泥块，看着普罗米亚在纸板堆里忙活的样子，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酝酿了半天，才小声嘟囔了一句：“……对不起。”
“哈？啥？”普罗米亚正被纸板摩擦的刺啦声扰着，没听清。
“没什么！”安丝立刻转过头，抓起药罐用力拧上盖子掩饰尴尬，“就…你接下来去哪？”她声音提高了一点。
“接下来去哪……”普罗米亚手上折着箱子，嘴里不自觉地跟着重复，“接下来去哪……”他停下来，歪着头，好像真的很认真在思考，纸箱的一角被他无意识地掰出裂痕。
接下来去哪…… 艾妲的样子在脑中一闪而过，随即又被家里那被冻成冰雕的莉薇娅占据……那个家伙不知道融化了没有……看来是没法回去接她了，只能等那个溯影鸟飞回来了再做打算了……他长长吁了口气，转回头对安丝说：“要不…我就在你这儿蹭几天？”
安丝一愣，显然没料到这个答案。但看着他难得有点茫然的样子，想起刚才那句“回不去了”，还有他提到金币时的轻描淡写，心里那点抵触不知不觉淡了不少。她最终还是轻轻点了下头：“……随便你。”
注意到安丝这罕见的不炸毛、甚至有点顺从的点头，普罗米亚嘴角突然咧开一个坏坏的笑，凑近一点调侃道：“哟？这会儿怎么这么…淑女了？”
“滚！”安丝立刻黑了脸，弯腰想捡东西砸他，手摸到一块冰冷的碎石块掂量了一下，最终还是瞪着眼没扔出去，只是低头继续更加用力地处理自己的伤口，彻底不搭理他了。
普罗米亚敏捷地往后缩了缩，嘿嘿笑了两声，也不再说话。夜幕彻底笼罩下来，只有远处城市隐约的微光勾勒着废料堆的轮廓，和他手边那堆在昏暗光线中，影子显得越发奇怪的纸板结构。
普罗米亚靠在一块巨大的、粗糙的水泥块旁守夜，而安丝缩在那摇摇欲坠的纸板箱“窝棚”里，裹着单薄的外套，呼吸均匀而浅显。他在确认安丝似乎己沉入睡梦后，才无声地站起身，踩着碎石和尘土，向不远处的另一堆建筑废料废墟后走去，他需要离远一点，避免惊扰这个警惕性极高的“房东”。
在一堆断裂的砖石和扭曲的钢筋形成的阴影角落里，他停下了脚步，低头，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腰间那个冰冷的金属方盒。
嗡……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颤。方盒表面闪过一道短暂而晦暗的流光，随即，一点极其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灵魂萤火，从方盒逸散而出，在他面前摇曳着、艰难地试图凝聚。
失败了。
那微弱的萤火几次挣扎，都无法形成任何清晰的轮廓，最终只化作一片稀薄、混沌、仿佛被污染了的雾气，无声地悬浮在空中。
普罗米亚看着这片几乎不成形的灵魂残影，眉头紧紧皱起，眼底翻涌着烦躁和不解。他伸出手指，指尖甚至能感受到那片烟雾传来的微弱抗拒和冰冷触感。
……还是这样……
当初接触她时，明明感受到是纯粹干净的东西……为什么？为什么收集到的却是这副鬼样子……甚至……连个完整的‘形’都维持不了……
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他在内心更深的地方，呼唤那个名字：
亚瑟。
没有声音，只有一道远比刚才凝实、柔和许多的金色光芒悄然在他面前亮起。光芒流转、凝聚，渐渐化作一个清晰、带着温暖和智慧气息的人形轮廓。
“何事困扰你了，普罗米亚？” 他的眼神清澈，带着一如既往的理解和包容。
普罗米亚抬头，目光与亚瑟温和的金色眼眸对视。那份宁静似乎稍稍驱散了点他眼底的阴霾，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最终问出了压抑己久的问题：
“为什么当初感知到的‘纯粹’，最后会是这样？为什么不能像你一样？稳定，清晰。”
“……后者我并不清楚，但是关于‘纯粹’，普罗米亚，我的朋友告诉我，人类的‘纯粹’，极少是凝固不变的金石。”亚瑟的目光变得深邃悠远，他看向远方夜幕，又落回普罗米亚脸上，声音平缓而清晰。
普罗米亚一动不动。他看着自己空无一物、却仿佛还残留着某种温热粘稠触感的手，“亚瑟，”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询和……近乎祈求的意味，“当我……在诊所里……要杀那个孩子的时候……”
他的话语如同卡在喉咙里的硬块，异常艰涩。他闭了闭眼，强行压下脑中闪过的画面，才继续道：
“……那时候，你试图阻止我……或者说，你感到了我的动摇……我的‘不纯粹’。”
亚瑟静静地听着，金色的光辉仿佛在无声地抚慰他紧绷的灵魂。
“但我……还是做了。”普罗米亚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仿佛这样能冷却心口的灼烧感，“你会……责怪我吗？”
他的目光紧紧锁定亚瑟的脸庞，像是在寻找一丝失望或者审判的痕迹。
亚瑟的目光没有丝毫变化。他金色的脸上反而浮现出更加柔和、甚至是宽慰的笑容，那光芒仿佛连寒冷的夜风都变得温暖了一点点。
“不会，普罗米亚。”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迟疑，温和依旧，如同山间流淌的溪水，包容一切。“我永远不会责怪你的选择。”
“因为我尊重你的道路，普罗米亚。无论荆棘丛生抑或光芒万丈。你是你，而我，是你旅途的见证者与伴路人，而非掌控者，亦非裁决者。”
是……吗？亚瑟总是这么说。他不再言语，甚至没点头或摇头，转身的干脆利落仿佛斩断了所有联系。
踩着冰冷的碎石，他一步步走回那片简陋的阴影，步伐稳定，却像背负了整个夜空的重量。
亚瑟在身后静静伫立，金色光芒温柔地笼罩着那片寂静的角落，如同月光拥抱大地。他看着普罗米亚沉入更深的孤独，没有挽留，也没有消散，只是安静地守候着那份沉默的份量，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答案——一个知晓、理解，却无法改变其本质流动的见证者。最终，光尘才缓缓融入寒冷的夜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