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二人便乘着马车去往郊外的落月庵。
温婉只是在落月庵暂住,并未剃度,庵主特地辟出一间单独小院供她居住,亦方便宁家人探望。
宁青瑶每月十五都会过来,但今日才初六,二人还未进院,便远远瞧见一美貌妇人躺在摇椅上,手中端着一小碟果脯,惬意摇晃着,嘴里还与照顾她的嬷嬷说笑。
“这杏脯虽叫人喜爱,可用多了难免牙酸,老爷也真是的,送来这般多,不是叫我眼馋么?嬷嬷瞧我,又圆润许多。”
“夫人嘴里埋怨,心里呀,保准还是念着老爷的好呢,老奴给您做个擂茶,清清口。”
“哼,我才不念他的好,若不是为了瑶儿,我作何要在这般地方受这般苦……”
听着二人对话,再看她清闲悠然,身形富态,半分没有愁苦幽怨之感,云寂心中恍然。
夫人竟也是知晓的。
“瑶瑶过去吧,阿兄在外候着便是。”
宁青瑶紧咬着牙,手在袖中握拳。
从前她过来,母亲总是泪眼婆娑,细数父亲的过错,叹世间情意全是假,叫她莫轻信男子。
她作为子女,也不好挑长辈的错处,便小心安慰开解,没成想,这一切竟全是做出来的!
宁青瑶忽而鼻尖一酸。
如此一来,她从小被迫与母分离,与父疏远算什么?云寂长年的愧疚折磨又算什么?!
云寂见她这般情状,亦知她也想到了其中诸事,作为宁家将来的女婿,他不好多言,只叹息着轻触她眼角:“莫要与夫人争执,阿兄回去给你……”
“劳烦阿兄多等会儿。”
宁青瑶踏步朝院中而去,竟是带起一阵刮人的风。
“母亲好闲心。”
宁青瑶冷冷扫过桌上几样小食,眼神落在温婉身上,抿出一个笑:“女儿次次来,母亲都说食不知味、寝不安席,怎的女儿不在,您便这般胃口大开,难不成母亲是厌烦见着女儿?那看样子女儿今日也不该来了。”
“瑶儿……”
温婉瞧见她进来便慌了神,这一串连珠带炮下,她更是不知如何是好,转头见云寂站在不远处,立即认了出来。
她扯着宁青瑶手腕到屋内,小声问道:“你怎的与他一道过来了?”
宁青瑶依旧笑着:“是啊,女儿近来同阿兄亲近不少,时时黏在一起,母亲可高兴?”
温婉性子憨首,听了这话不仅不心虚,反而惊喜道:“你父亲都与你说了?哎哟……谢天谢地,我这些年真是没白遭罪……”
温婉很清楚,事关重大,若不是女儿成功拢住了云寂的心,他断不会将这些说出来。
既说出来了,她便能回府与一家人团聚了!
温婉正想招呼嬷嬷收拾细软,转头想到云寂在这儿,她不该,也不能这般欢快地回府。
“瑶儿……待会出门,便说是你叫母亲回去的,可懂?”温婉朝宁青瑶眨眼。
宁青瑶哼笑一声,眼中竟是有泪:“母亲还想装作被逼迫?”
父亲身为一族之长,为了家族那般算计便罢了,竟连母亲也……
她往返落月庵也有上百次,只怨她一颗心都用在怜惜母亲上,竟全然未起过疑。
温婉见她面色愈发冷淡,心中不安,仔细回想方才的话才意识到什么,她犹疑问道:“瑶儿,你……此番前来,可是你父亲的意思?”
宁青瑶不语,眼中的漠然却不加掩饰。
温婉还有何不明白的,瑶儿这是自己瞧出什么,又怨他们了。
几番张嘴,她也只能期期艾艾说一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那阿兄呢?”
“什么?”
宁青瑶嗓音颤抖:“你们见阿兄心性纯良,待人赤诚,便故意演一出愤恨离家,利用他的身份和愧疚之心,叫他给宁家当牛做马。”
“可他也是个人啊,你们便不曾想过,他小小年纪承受如此之多,谁为他来计?他的父母可曾心痛?”
温婉自知理亏,仍强颜辩驳:“宁家收留他,教他识文断字,供他吃饱穿暖,他不该……”
宁青瑶只觉遍体生寒,再也听不进一句。
她退一步福身:“今日前来,着实叨扰母亲了,往后瑶儿的路该如何走,亦不会劳烦母亲,女儿告退。”
宁青瑶转身出房,瞧见院外那焦急担忧的身影,提着裙摆小跑过去。
世间情意怎会皆是假?
她只需回眸便能知晓——
总有一人,始终站在你转身便能望见之处,将你所有破碎泪光,酿成永不褪色的朝阳……
回去的马车上,宁青瑶不顾云寂紧张,环着他腰身不撒手。
云寂知晓她心里难受,便也不提什么礼法,任由她抱着。
“阿兄恨么?”
云寂知晓她的意思,摇头:“反倒释然,总归是他们自主选择,而不是因我被迫。”
宁青瑶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玄松告诉我,母亲离府那一日,是你第一次自伤,我……”心中过不去。
云寂最是怕她这般腔调,忙从衣襟里摸出一锦布:“瑶瑶,这是麒麟竭,据说是难得的香料,你……瞧瞧喜不喜欢?”
生硬的转移,笨拙的讨好,也不知说自己得来多辛苦。
宁青瑶心软成一片,将麒麟竭揣进怀中,撒娇般往他身上蹭。
“喜欢,最喜欢阿兄。”
云寂脖颈耳尖染红,仰着头看马车顶,心中默念净心神咒。
只是宁青瑶并不老实,一会摸摸这儿,一会戳戳那儿,还大着胆子往他腹部抚了抚。
云寂攥住她手腕,嗓音暗哑:“莫闹。”
宁青瑶垂头瞧见那儿,大眼眨啊眨。
乖软嗯了声,顺手把玩起云寂的手指,一寸寸拂过漂亮的指节,安静下来……
二人才回府,便瞧见门口一辆华丽马车,苍竹站在门边候着。
“主子,五皇子登门,老爷喊您一回来便去鹤安堂。”
云寂未来得及言语,宁青瑶神色凝重望向他:“怕不是好事,阿兄莫要冲动。”
云寂深思片刻,轻拍她手背:“阿兄心中有成算,晚些时辰再去看你。”
“嗯。”
云寂去了鹤安堂,冷昱豊正坐在椅子上焦躁不安,宁文远则惬意地喝着茶。
瞧见他进来,冷昱豊立即起身:“你可算是回了。”
云寂行礼:“五殿下。”
冷昱豊首摆手:“不弄那些虚的,父皇欲下旨赐婚本宫和令妹,说是补偿老六的癫狂之举……”
“二位为官多年,其中深意本宫不知,您二位当能估摸些许,本宫就不多言了……本宫只想做个闲散皇子,断不敢耽误府上千金的大好花期。”
“云大人,那日祈福本宫只是顺手帮一把,您可得想法子将本宫摘出来啊!”
冷昱豊身子在二人之间左右摇摆,一脸急切地等着他们发话。
云寂望向宁文远,却见他依旧品着茶,没有开口的意思。
云寂敛眸思量。
献帝无甚治国之才,皇子也个个不成气候,楚王先前有丞相府扶持,看着还算光鲜,但他总觉楚王那人阴沉过重,磊落不足。
原本想着楚王落魄后,父亲该另选人扶持,五皇子虽不学无术,懒散享乐,但本性还算纯良,若有宁家带领文官端着,说不得比献帝在位还要好上几分。
可如今……
他,也想争上一争。
无论是儿孙绕膝,还是猫儿相伴,他想给瑶瑶一个安稳将来,不必被今日赐婚,明日退婚,半点不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