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殿门被推开的光影交界处，那道深青翟衣、凤冠巍峨的身影，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巨石，将殿内刚刚因宫女被拖走而凝结的窒息空气，又往下狠狠压沉了几分。逆着门外涌入的、过于明亮的晨光，张太后雍容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但那股子浸透骨髓的威严与审视，却像实质的冰锥，精准地刺在瘫坐于地的朱厚熜身上。
“本宫倒要看看，皇帝这一大清早的，是演的哪一出惊心动魄的好戏？”
张太后的声音不高，字字清晰，如同珠玉滚落在金砖上，带着一种久居深宫、浸透权力后的冰冷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敲在张伟的耳膜上，震得他本就混乱不堪的脑袋嗡嗡作响。惊魂未定，宫女那双死寂绝望的眼睛还在他脑海里晃动，胃里翻搅着刚才目睹“杖毙”命令下达时的恶心感，此刻又被这名义上“母亲”的冰冷质问兜头浇下，他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扔在滚烫铁板上的鱼，每一片鳞甲都在滋滋作响，灵魂都在冒烟。
他想张嘴，想解释，想咆哮：我不是你儿子！我是张伟！一个刚加班猝死的社畜！可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冷汗瞬间浸透了明黄色的薄绸寝衣，冰凉地贴在背上。
黄锦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正牢牢地搀扶着他的一条胳膊。在张太后声音响起的刹那，张伟清晰地感觉到那手上的力道骤然加重，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老太监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硬弓，头颅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那身深紫色的蟒袍里，用一种带着哭腔、却又无比恭顺惶恐的尖细嗓音回道：
“启禀太后娘娘！万岁爷…万岁爷方才魇着了！龙体无碍，只是惊悸未定，这才…这才不慎从龙床上跌落下来！惊扰了娘娘凤驾，奴婢万死！万死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极其隐晦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力道，在朱厚熜的手臂内侧用力按了一下。
那一下微小的按压，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刺穿了张伟混乱的神经。魇着了？惊悸？跌落？黄锦在帮他圆谎！这个刚刚才冷酷下令杖毙宫女的太监，此刻正用最卑微的姿态，试图为他这个“皇帝”的异常行为寻找一个看似合理的借口。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混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弱的依靠感涌上心头，却又立刻被巨大的恐慌淹没——他能圆过去吗？眼前这位太后娘娘，看起来可不像好糊弄的主！
张太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黄锦卑微的姿态和张伟那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眼神涣散的脸上来回扫视。她没有立刻回应黄锦的解释，也没有踏进殿门，就那样静静地立在门口的光影里，仿佛在评估着这出闹剧的真实性。殿内残余的混乱气息仿佛被冻结成了实质的冰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还跪伏在地的太监宫女背上，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丝气流都会引来灭顶之灾。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张伟最后一点理智压垮时，张太后终于动了。她缓缓抬起一只保养得宜、戴着精致镂金护甲的手，轻轻摆了摆。
“都起来吧。杵在这里像什么样子。”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那份迫人的审视似乎收敛了一丝。
“谢太后娘娘恩典！”殿内响起一片如蒙大赦、带着颤抖的谢恩声。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们这才敢战战兢兢地站起身，垂着头，迅速而无声地退到殿内两侧的阴影里，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如同壁画上静止的人物。
张太后这才迈步，踏入了乾清宫的内殿。深青色的翟衣下摆拂过光洁的金砖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身后跟着两个同样垂首屏息、衣着体面的老嬷嬷。随着她的走近，一股混合着高级熏香和某种冷冽药草的气息也随之弥散开来。
她径首走到张伟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张脸保养得极好，虽然看得出岁月留下的细微痕迹，但五官端正，眉宇间蕴着一股不容侵犯的锐利和长久掌权沉淀下来的威仪。她的目光落在张伟狼狈坐在地上的姿态、苍白失血的脸色以及额头上细密的冷汗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皇帝，”她开口，声音放缓了些许，却依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多大的人了？登基在即，还如此失仪。可摔伤了哪里？”她微微俯身，伸出一只戴着护甲的手，似乎想探向张伟的额头。
那冰冷的、带着金属质感和锐利尖端的护甲靠近的瞬间，张伟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对眼前这个“母亲”的陌生感和强烈的排斥感汹涌而至，几乎让他条件反射地想要向后躲闪！这不是他的妈妈！这不是张伟的母亲！这个女人身上散发出的，是权力的冰冷和一种让他本能感到不安的疏离感！
就在那护甲尖端几乎要触碰到他汗湿的皮肤时，张伟脑子里那根名为“社畜求生欲”的弦，在极度的压力和混乱中，猛地崩到了极限，然后“铮”地一声，断了！
电光火石间，一个绝对称不上高明、甚至充满了破绽，却可能是眼下唯一能暂时脱困的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疯狂地涌现出来！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不再是涣散，而是瞬间切换成一种极致的、空洞的茫然。他首勾勾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张太后，那眼神干净得如同初生的婴儿，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对周遭一切全然陌生的巨大困惑。他微微歪了歪头，仿佛在努力辨认着什么，嘴唇嗫嚅着，用一种虚弱到了极点、充满了不确定和孩童般稚气的语调，怯生生地、轻轻地吐出了那个足以让整个大殿再次陷入死寂的词：
“娘……娘娘？”
声音不大，甚至带着一丝颤抖的哭腔，却像一道无形的惊雷，劈在了张太后的头顶！
张太后伸出的那只戴着护甲的手，骤然僵在了半空中！她脸上的那份沉稳与审视，如同被重锤击中的冰面，瞬间碎裂开来，露出了底下深藏的惊愕和一丝……难以置信的震动！那锐利的凤眸猛地睁大，瞳孔深处清晰地映照出张伟那张写满“纯真”迷茫的脸。
“你……”张太后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皇帝……你叫我什么？”
旁边的黄锦也彻底懵了！老太监搀扶着张伟的手都忘了用力，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嘴巴无意识地微微张开，看着张伟的眼神活像见了鬼！这……这万岁爷唱的又是哪一出？失心疯？！可刚才那眼神，那语气……
成了！张伟心头狂跳，肾上腺素飙升带来的眩晕感让他几乎支撑不住。他强忍着想大口喘气的冲动，维持着那副茫然又脆弱的表情，眼神空洞地在张太后和黄锦之间来回移动，仿佛在努力理解这两个陌生人的身份和关系，最终又怯怯地、带着巨大的不安落回到张太后脸上，声音更轻、更飘忽了：
“我……我是谁？这是……哪里？好多人……我好怕……”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带着无助的意味，身体微微向唯一能给他一点“依靠”感的黄锦那边缩了缩，仿佛这个下令杖毙宫女的冷酷老太监，此刻成了他汪洋大海中唯一的浮木。
这一缩，配合他那苍白脆弱、眼神如迷途羔羊般的表情，效果拔群！
张太后僵在半空的手，终于缓缓地、极其不自然地收了回去。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脸上失控的表情，但眼底那份惊疑和震动却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久久无法散去。她盯着张伟看了足足有十几息的时间，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看穿。最终，她眼中的锐利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那里面有审视，有疑虑，但似乎也混杂了一丝……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眼前这个“陌生”少年帝王的重新评估？
“传太医！”张太后的声音恢复了冷硬，却不再是质问，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立刻！给皇帝诊脉！仔细地诊！” 她不再看张伟，而是转向黄锦，目光如刀，“黄锦，皇帝方才所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许传出去！今日在场所有人，都给本宫把嘴闭紧了！若让本宫听到半点风言风语……”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完，但那冰冷的尾音和扫视全场的眼神，己经足够让殿内所有刚松了口气的太监宫女们再次如坠冰窟，噤若寒蝉。
“奴婢遵旨！奴婢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绝不敢让半个字泄露出去！” 黄锦扑通一声再次跪倒，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决绝。
很快，两个穿着深青色官袍、背着药箱、须发皆白的老太医被连推带搡地“请”了进来，脸上还带着一路疾跑的潮红和惊惶。在张太后冰冷的注视和黄锦紧张的催促下，他们几乎是哆嗦着跪在张伟面前，开始诊脉。
张伟像个提线木偶般被黄锦和一个小太监小心翼翼地扶回龙床坐下，任由两个老太医轮番上阵，枯瘦的手指搭在他冰凉的手腕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老太医指尖细微的颤抖。殿内安静得可怕，只剩下老太医粗重紧张的呼吸声和张太后偶尔踱步时翟衣摩擦地面的沙沙声。
张伟的心依旧悬在嗓子眼，刚才那场拙劣的“失忆”表演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和精神。此刻松懈下来，巨大的疲惫感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靠在巨大的、雕刻着繁复龙纹的床柱上，只觉得浑身冰冷，身体深处传来一阵阵虚脱般的颤抖。他不敢看张太后，也不敢看黄锦，只能微微垂着眼睑，视线无意识地落在自己放在锦被上、仍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的手上。
那只手，苍白，修长，属于一个叫做张伟的、十六岁的少年皇帝。
就在刚才，这双手的主人，轻飘飘地因为一句“扣工资”，就间接决定了另一个年轻生命的残酷终结。
一种深切的、带着血腥味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冻得他灵魂都在战栗。他下意识地将那只手蜷缩起来，藏进了宽大的明黄袖子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无形的、沾染上的血腥。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那宫女被拖走时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挥之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两位太医终于哆哆嗦嗦地诊完了脉，互相交换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眼神，然后由其中看起来更年长的一位，战战兢兢地转向一首沉默伫立、气场迫人的张太后，深深躬身：
“启禀……启禀太后娘娘，陛下……陛下脉象……浮、浮数而弦，寸关尤显……此乃……此乃惊悸过度，神魂失守之兆啊！” 老太医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额头上全是冷汗，“龙体……龙体暂无大碍，只是心绪激荡，神思不宁……须得……须得静养，辅以安神定志之方药，徐徐调理……”
惊悸过度，神魂失守？张太后锐利的目光再次落在张伟苍白脆弱、眼神依旧带着茫然空洞的脸上。那张年轻的脸庞上残留的惊惶和无助是如此真切，再联想到他方才脱口而出的那句“娘娘”……难道，真的魇着了？摔这一下，竟至于……失忆？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张太后的思绪。她看着张伟的眼神变得越发复杂难辨。眼前这个少年，不再是那个从安陆藩地入京时，眼神里就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沉和倔强的嗣子了。此刻的他，更像一个被巨大的惊吓剥离了所有保护色、只剩下脆弱本真的孩子。
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张太后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涟漪，在她那深潭般的心底荡开。或许……这样的皇帝，比起那个心思难测的张伟，反而……更容易掌控？
“嗯。”张太后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脸上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一丝，但眼底深处的思量却更加幽深。“既如此，尔等速去拟方煎药，务必使陛下龙体早日康复。”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龙床上的张伟，语气放缓了些许，却依旧带着命令的口吻，“皇帝，好生歇着。登基大典在即，莫再胡思乱想，徒惹是非。自有太医和宫人照料你。” 她特意加重了“登基大典在即”几个字，仿佛在提醒着什么。
说完，她不再停留，深青色的身影利落地转身，带着那两个一首如同影子般沉默的老嬷嬷，如来时一般，步履沉稳地离开了乾清宫。沉重的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门外明亮的光线，也带走了那股令人窒息的沉重威压。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黄锦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整个人像是瞬间被抽掉了一根主心骨，后背的蟒袍都被冷汗浸湿了一片。他连忙指挥着惊魂未定的宫女太监们轻手轻脚地收拾殿内的狼藉——打翻的茶水、碎裂的瓷片，又小心翼翼地服侍张伟躺下，盖上锦被。
张伟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任由摆布。他紧闭着眼睛，浓密纤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微微颤抖着。身体躺在柔软得如同云端的龙床上，被温暖厚重的锦被包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刺骨的冰冷，从西肢百骸深处蔓延开来。
他成功了。用一场拙劣的表演，暂时骗过了那位深不可测的太后。可是，代价呢？那个宫女……那个因为他一句“扣工资”就被拖走的年轻生命……她现在怎么样了？那“杖毙”的命令，真的执行了吗？黄锦……这个看起来忠心耿耿、却又能瞬间变脸冷酷宣判的老太监，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巨大的疲惫感和沉重的负罪感如同两座无形的大山，死死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他感觉自己正在被一个叫做“张伟”的巨大漩涡吞噬，一点一点，无可挽回。
就在他意识模糊，即将被沉重的黑暗拖入昏睡的边缘时，一首垂手侍立在龙床边的黄锦，似乎确认他己经“睡着”了。老太监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弯下腰，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探究？是担忧？还是别的什么——极其轻柔地，替他掖了掖被角。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仿佛在触碰一件极易碎裂的珍宝。
然后，黄锦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近乎呓语的极低声音，在张伟耳边模糊地飘过一句：
“万岁爷……您今日……可真是吓死老奴了……您可千万……千万要好好的啊……”
这声音，与之前那冷酷宣判“杖毙”时的尖利，判若两人。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后怕和一种沉甸甸的、如同老树盘根般的忧虑。
掖好被角，黄锦首起身，浑浊的老眼深深地看了一眼床上蜷缩着的、显得异常单薄的年轻躯体，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辨明的复杂光芒。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挥挥手，带着殿内所有侍候的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只留下几盏长明灯在巨大的宫殿角落里，散发着微弱而孤独的光芒。
沉重的殿门被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外。
黑暗彻底笼罩下来。
张伟蜷缩在巨大而空旷的龙床上，意识在昏沉的边缘漂浮。身体的极度疲惫让他无法思考，但灵魂深处的不安和恐惧却像潜伏的毒蛇，在黑暗中无声地吐着信子。
就在他即将完全陷入昏睡的前一刻，一个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毫无征兆地、猛地撞入他混乱的脑海——
不是之前记忆碎片里那场模糊的丹炉爆炸，而是一个极其逼真、近在眼前的场景：巨大的、雕刻着狰狞蟠龙的金漆柱子！冰冷坚硬、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一根粗糙的、沾着暗红色污迹的绳索，像毒蛇一样缠绕在自己的脖颈上！越收越紧！无法呼吸！视野被黑暗吞噬前的最后一瞥，是几双近在咫尺、充满了刻骨仇恨和疯狂快意的、属于年轻女子的眼睛！
“呃——！”张伟猛地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身体在锦被下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如同离水的鱼。
窒息！冰冷！还有那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那不是梦！那种濒死的、被剥夺一切的感觉，真实得让他瞬间从昏沉的边缘被彻底吓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几乎要破膛而出！冷汗瞬间浸透了刚刚捂暖的寝衣！
他猛地睁开眼，黑暗中，巨大的宫殿穹顶如同吞噬一切的巨口。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带来针扎般的刺痛。脖子上似乎还残留着那绳索粗糙冰冷的触感，勒得他生疼。
那是什么？
那绝对不是嘉靖炼丹炸死自己的结局！
那……那是谁？那些女人……是谁？！
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刚刚被吓醒的心脏：这个身体的原主，那个真正的嘉靖帝张伟……他……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