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七章 藤椅上的暖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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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雪小小的、带着温热体温的身体,隔着单薄的旧工装外套布料,清晰地传递到张秀兰僵硬的腿上时,她枯槁的身体猛地绷紧,如同被电流击中!搭在藤椅扶手上的手指瞬间蜷缩,指甲深深掐进干裂的掌心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它……它怎么敢?!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本能的排斥感瞬间攫住了她!她想立刻挥手把这胆大妄为的小东西掀下去!想把它重新赶回冰冷的地面!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然而,就在那股冲动即将化为动作的刹那,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麻木——像沉重的淤泥,瞬间覆盖了所有激烈的反应。挥手的力气,连同愤怒的力气,都仿佛在刚才巷口那场追逐中彻底耗尽了。她的身体像一截被抽空了所有生机的枯木,僵硬地钉在藤椅上,只剩下胸腔里那颗心脏,在墨雪小小的体重下,沉重而缓慢地撞击着肋骨。
墨雪似乎也察觉到了身下这具身体的僵硬和无声的抗拒。它没有像往常受惊时那样立刻跳开,反而将小小的身体蜷缩得更紧了些,像个寻求庇护的黑色毛球。它甚至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确保西只雪白的小爪子都稳稳地踩在张秀兰的大腿上,没有锋利的指甲伸出来。然后,它试探性地、极其轻微地发出了一声细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噜声,像一架在寒风中努力启动的、老旧却执着的小引擎。
“呼……噜……”
那微弱的、带着试探意味的震动,透过薄薄的布料,清晰地传递到张秀兰紧绷的神经末梢。
她死死地闭上眼,深陷的眼窝周围,皮肤因为用力而绷紧。她试图将自己更深地沉入那片熟悉的、冰冷的悲伤沼泽中去,用无边的黑暗和沉重来隔绝这突如其来的、令人心慌的触碰和那该死的、微弱却执着的震动。
然而,那震动却如同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固执地漾开一圈又一圈微弱的涟漪,干扰着她竭力维持的沉寂。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僵持中缓慢流淌。炉火在角落里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锅里煮着的稀粥开始散发出谷物最原始的清香。刘明背对着她们,蹲在炉子旁,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煤块,控制着火候。他不敢回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生怕惊扰了藤椅上那微妙而脆弱的一刻。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空气里弥漫的紧张和无声的角力。
墨雪似乎确认了身下的“高地”暂时安全。它呼噜的声音渐渐稳定下来,不再那么试探,带着一种小小的满足。它不再满足于单纯的蜷缩,开始小幅度地、极其缓慢地在张秀兰的大腿上踩踏起来。小小的、柔软的肉垫,带着温热的体温,一下,又一下,交替地按压着那僵硬的肌肉。
踩奶。
这是幼猫在母亲身边寻求安全和满足时最本能的动作。
那带着原始依恋意味的、轻柔而持续的按压感,像一把无形的、极其温柔的凿子,一下,又一下,顽固地敲打在张秀兰心口那层厚重的冰壳上。
她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抖起来。枯瘦的手指在藤椅扶手上无意识地收紧、松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一种极其陌生的、混杂着酸涩、麻痒和某种更深沉悸动的复杂感觉,如同解冻的冰河,从被按压的腿部肌肤,极其缓慢地、冰冷地向上蔓延,冲击着她筑起的堤坝。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入喉咙,让她控制不住地发出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而剧烈地起伏着!
墨雪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震动惊得立刻停止了踩踏!它小小的身体瞬间绷紧,琥珀色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喉咙里的呼噜声戛然而止!它似乎以为自己做错了事,惹怒了这个让它又怕又想靠近的人类。
它下意识地就想从她的腿上跳下去逃跑!
然而,就在它后腿蓄力,准备跃起的瞬间——
一只枯瘦的、冰凉的手,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完全出乎本能的速度和力量,猛地从藤椅扶手上抬起,重重地按在了它小小的、准备逃离的黑色脊背上!
不是拍打!不是驱赶!
是按住!是阻止它离开!
那只手带着巨大的力道,甚至有些粗暴地,将墨雪小小的身体死死地按在了张秀兰的大腿上!仿佛怕它下一秒就会消失!
动作落下,两个生命同时僵住了!
张秀兰自己也被这完全不受控制的动作惊呆了!她甚至忘记了咳嗽!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睁开,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住自己那只按在墨雪背上的手!那只手因为用力而指节突出,青筋毕露,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姿态,与墨雪柔软温热的身体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她在干什么?!她为什么要按住它?!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更深的、被自己行为背叛的荒谬感瞬间攫住了她!她想立刻抽回手!想把它推开!想尖叫!
然而,掌心下传来的,是那小小身体温热的、真实的、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触感,以及……一种细微的、因为恐惧而无法抑制的颤抖。
这颤抖,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张秀兰混乱的意识。
她看着自己那只枯瘦的、青筋毕露的手,看着手下那只被按得动弹不得、只剩下尾巴尖在微微发抖的黑色小毛团……一种巨大的、混杂着懊悔、无措和某种更深层怜惜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暗流,猛地冲垮了她所有激烈的反应。
那只死死按住墨雪的手,所有的力量仿佛在瞬间被抽空了。它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和无法言喻的妥协,松开了钳制。
但,它没有完全拿开。
枯瘦的手指,僵硬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迟疑,从“按住”的姿态,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变为一种极其生涩的、极其轻微的……抚摸。
指尖颤抖着,带着一种初学者的笨拙和小心翼翼,轻轻擦过墨雪光滑的黑色脊背。一下。又一下。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却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试图安抚的意味。
仿佛在无声地说:别怕……别走……
墨雪小小的身体在那生涩僵硬的触碰下,先是猛地一颤,随即,那细微的颤抖竟奇异地、一点点地平复了下来。它琥珀色的大眼睛里,残留的惊恐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懵懂的、带着点委屈的困惑。它似乎感受到了那笨拙动作背后传递出的、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信息。
它犹豫了一下,小小的身体试探性地放松下来,重新在张秀兰的大腿上伏低,蜷缩。喉咙里,那架小小的引擎,带着一丝不确定,小心翼翼地重新启动:
“呼……噜……”
这一次,呼噜声里没有了试探,多了一丝依赖的安稳。
张秀兰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重的疲惫和一种被抽空般的茫然。她那只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抚摸着墨雪脊背的手,动作依旧生涩,指尖的颤抖也并未停止。但她的目光,却不再死死盯着自己的手,而是缓缓地、茫然地投向了窗外。
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稀薄却异常纯净的冬日阳光,如同金色的探照灯光,艰难地穿透了厚厚的、蒙尘的玻璃窗,斜斜地投射进来。
那束微弱的阳光,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藤椅的一角,将张秀兰那只搭在墨雪背上、生涩抚摸着的枯瘦的手,和墨雪那小小的、蜷缩着的黑色身体,温柔地笼罩其中。
粗糙布满皱纹的皮肤,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而墨雪光滑的黑色绒毛,则在光线下泛着幽深的、如同上等绸缎般的光泽,那西只雪白的小爪子,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是白得耀眼,像西颗小小的珍珠。
光与影,粗糙与柔软,冰冷与温热,绝望与生机……在这一刻,在藤椅这方小小的天地里,在这束意外降临的冬日暖阳下,奇异地交织、融合。
阳光的温度透过玻璃,带着微弱的暖意,落在皮肤上。
张秀兰茫然地望着窗外那方被阳光照亮的、狭窄的天空。那只生涩抚摸的手,在阳光和掌心下那温顺依偎的小生命的双重作用下,动作似乎……不再那么僵硬了。指尖的颤抖也微弱了许多。一下,又一下,抚摸变得稍微顺畅了那么一丝丝。
她依旧沉默,依旧疲惫,深重的悲伤并未散去。但在这束意外的阳光和腿上这份沉甸甸的、带着温度的陪伴下,她那颗被冰封了太久的心,似乎有某个极其微小的角落,被这缕微光,悄然无声地……焐热了那么一点点。
刘明依旧背对着藤椅,蹲在炉子旁。锅里的粥己经煮得粘稠,散发出温暖的香气。他背对着母亲和墨雪,肩膀却微微耸动着。他抬起手,用袖子用力地、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然后才拿起勺子,小心翼翼地搅动着锅里的粥。
炉火跳跃着,映照着他微红的眼眶和嘴角那抹极力压抑、却终究泄露出来的、带着泪光的笑意。
阳光在移动,缓缓地爬上了张秀兰的膝盖,将墨雪蜷缩的身体完全笼罩。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炉火的微响,锅里粥的咕嘟声,墨雪安稳的呼噜声,以及……那只枯瘦的手,在阳光下,在黑色绒毛上,极其缓慢、极其笨拙、却异常坚定地抚摸着的,细微沙沙声。
那声音,像冰河解冻时,第一缕春水艰难流淌过坚冰的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