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广号祠堂那场冰冷残酷的家法,如同腊月里最凛冽的寒风,不仅抽打在齐恕单薄的脊背上,更深深烙印在每一个齐家人的心头。
那根浸透血色的家法杖,那扇染血的冰冷门板,还有家主齐茂林眼中那彻底决绝的冰冷,都宣告着一个事实:齐恕,这个曾经被视为“离经叛道”的次子,如今己彻底沦为家族的弃子,一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逆子”。
祠堂的阴冷并未因行刑结束而散去。
齐恕被拖回那间偏僻的小院,像一具被抽去灵魂的破布娃娃,丢弃在冰冷的土炕上。后背的伤处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地与单薄的里衣粘连在一起,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出钻心的剧痛。
更深的痛,却来自心底那片被至亲彻底遗弃的冰原。父亲那最后冰冷如看死物的眼神,如同万载寒冰,冻结了他最后一丝对亲情的奢望。齐茂才那怨毒而得意的目光,族人们冷漠的鄙夷……这一切,都让他沉沦在无边的黑暗和绝望中。
老仆颤巍巍地端来温水、伤药和一碗稀粥,看着炕上气息奄奄、眼神空洞的少爷,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泪水和不忍。
“少爷……您……您何苦啊……”老仆哽咽着,小心翼翼地用温水擦拭着那狰狞的伤口。
冰凉的布巾触碰到伤口,带来一阵刺痛,齐恕的身体微微抽搐了一下,却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
他紧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阴影,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深重的疲惫和绝望如同泥沼,要将他彻底吞噬。
然而,就在这意识模糊的边界,一个模糊的身影,如同穿透厚重冰层的一缕微光,固执地浮现在他黑暗的识海——风雪中那个惊鸿一瞥的藕荷色身影,胡玉娘!她清澈灵动的眼神,她在“糖花宴”上挺身而出、力挽狂澜的沉静与坚韧,她指挥伙计引溪水入井时那闪耀着智慧光芒的决绝……这些画面,如同黑暗中的星辰,微弱却真实地存在着,对抗着那无边的冰冷和绝望。
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偏偏是胡家的女儿?
一股混杂着酸楚、不甘和一丝隐秘渴望的情绪,如同细微的电流,悄然流过他麻木的心田。
他想起自己那晚在靛蓝坊后巷的窥探,想起张全的血迹和那块靛蓝布片……杜师傅临死前画下的血圈和那声“周……”的警示……顺祥昌也被栽赃了松木片……他和她,竟都被卷入了同一个巨大的、充满血腥的阴谋旋涡。
他们……是隔着血仇深渊的同病相怜者?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绝望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微澜。
一股强烈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疲惫。不是为了盛广号,不是为了那冷酷的父亲,甚至不是为了洗刷自己的冤屈……而是为了……为了那个同样在风暴中挣扎、却始终闪耀着不屈光芒的身影?为了戳破齐茂才那条毒蛇的阴谋,让她不再承受无妄之灾?
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指尖触碰到炕沿冰冷粗糙的木头。杜师傅……血圈……周寡妇……靛蓝坊……钥匙……账本……这些破碎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需要一根线将它们串联起来。那本被翻动的旧账本……是唯一的线索!
一股前所未有的、带着玉石俱焚般决绝的意志,如同在冻土下顽强萌发的种子,开始在齐恕冰冷绝望的心底滋生。
祠堂的锁,锁不住他求知的灵魂;这偏僻小院的墙,也围不住那破土而出的、混杂着悲愤与一丝隐秘情愫的春心萌动。
顺祥昌后院作坊里,炉火依旧跳跃着温暖的光芒,但气氛却比往日多了几分凝重。锅里翻滚着深金色的“金岩韧”糖浆,散发着融合了温润、焦香与清冽山野气息的独特甜香。
然而,这劫后余生的生机,却无法驱散笼罩在胡顺祥父女心头的沉重阴霾。
张全依旧下落不明,生死未卜。那夜井中被投掷铁锈污物的阴险手段,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提醒着他们齐茂才的狠毒无所不用其极。
更迫在眉睫的是,三日后那高额的矿税银,如同巨大的磨盘,时刻碾压着顺祥昌脆弱的神经。胡顺祥变卖了所有能变卖的东西,连亡妻的遗物也未能幸免,才勉强凑够了上次的“首付”。剩下的窟窿,如同无底深渊。
玉娘站在锅边,学着父亲的样子搅动着糖浆。她的动作依旧沉稳,但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却沉淀着远超年龄的忧虑和坚韧。
清瘦的小脸在炉火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倔强。她看着父亲日益佝偻的背影,看着他鬓角新添的霜色,心头如同压着千斤巨石。
“爹,您去歇会儿吧,这锅我看着。”玉娘轻声说。
胡顺祥摇摇头,古铜色的脸上刻满疲惫,但眼神依旧盯着翻滚的糖浆:“没事,爹不累。这‘金岩韧’的火候是关键,松枝烟烈,枣木火燥,差一点味道就偏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玉娘……税银……爹……爹再想想办法……”
办法?还能有什么办法?玉娘心中苦涩。街坊们被恶毒的流言吓退,铺子门可罗雀。盛广号又卡死了所有上等原料的来源。难道真的要去借高利贷?那无异于饮鸩止渴!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作坊角落里那个存放杂物的旧木箱,里面藏着那本烫手的《胡氏糖艺偶拾》。
爷爷关于松烟的“臆想”……爹冒险用西山松枝熬出了“金岩韧”……如果……如果能找到爷爷设想中那种“冷松烟熏制”的方法,让顺祥昌的糖拥有真正独一无二的香气……是否……就能打开一条生路?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微微加速,但随即又被巨大的风险压了下去。
松烟……现在是禁忌!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
夜深人静,玉娘躺在自己那间狭小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闺房里。窗外风雪依旧,拍打着窗棂。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张全那带着稚气的笑脸,井水中诡异的铁锈色,齐茂才那阴鸷的眼神,税单上冰冷的数字,还有父亲佝偻的背影……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盘旋。
就在这纷乱的思绪中,一个青色的、单薄的、带着浓浓书卷气和忧郁的身影,不合时宜地、清晰地浮现出来——齐恕。
盛广号那个“书呆子”少爷。他在“糖花宴”上被齐茂才污蔑时的沉默,他躲在月洞门后偷看自己时那惊鸿一瞥的、带着好奇与一丝慌乱的眼神……还有……前几日隐约听到的、盛广号内部似乎发生了大事,齐恕被家法重责,生死不知……
他怎么样了?为何会被家法重责?是因为……他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吗?玉娘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
这个念头毫无来由,却异常清晰。她想起那晚被丢进铺子里的黄铜香炉和那写着“靛……松……危……”的纸片。那香炉……样式古朴,带着齐家的印记。那警告……是齐恕送来的吗?他为什么要冒险帮顺祥昌?
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对那少年处境的担忧,有对他可能因帮自己而受牵连的愧疚,更有一种……被隔绝在血仇之外、却莫名感受到一丝微弱暖意的奇异感觉。
这感觉如此陌生,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如此真实,如同深闺寒夜里悄然绽放的一朵小花,脆弱,却顽强地散发着微弱的芬芳。
深闺的锁,锁住了少女的安稳,却锁不住那在风刀霜剑中悄然萌动的春心,更锁不住那份对同病相怜者、对一丝微弱善意的本能牵挂与探寻。窗外的风雪依旧肆虐,玉娘的心湖,却因这不合时宜的思念和担忧,悄然泛起了一圈圈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