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婆婆的医馆，如同惊涛骇浪中一块不起眼的礁石，沉默地矗立在贫民窟最混乱肮脏的角落。门板老旧，刷漆剥落，散发着浓烈却不刺鼻的草药混合着淡淡血腥的复杂气息。石坚背着阿青，几乎是撞开那扇虚掩的木门，陆沉紧随其后，沉重的脚步声和铁链刮擦声打破了医馆内死水般的寂静。
“婆婆！救…”石坚的呼喊卡在喉咙里。
医馆内光线昏暗，仅靠几盏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空气凝滞，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靠墙的长条木凳上，歪歪斜斜坐着几个形容枯槁、伤病缠身的贫民，眼神麻木空洞，如同泥塑。柜台后，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青布褂子的老妪正低着头，用一把小铡刀切着草药。她动作不快，甚至有些迟缓，但每一刀落下都精准无比，干枯的手指稳如磐石。听到动静，她缓缓抬起头。
正是柳婆婆。一张布满深深皱纹的脸，如同风干的橘皮，唯有一双眼睛，浑浊却异常锐利，如同久经风霜的老鹰，瞬间穿透昏暗的光线，钉在闯入的三人身上。那目光扫过陆沉脖颈间狰狞的枷痕、苍白如纸的脸色，扫过石坚背上那覆盖着暗红软甲、双目紧闭的诡异少女，最后落在石坚沾满泥污和汗水的焦急面孔上。没有惊讶，没有询问，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静。
“关门。”柳婆婆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石坚如梦初醒，慌忙回身将破旧的木门紧紧关上，插上门闩。隔绝了外面污浊的空气和隐约的喧嚣，医馆内那股混杂着药气、血腥和腐朽的气息更加浓郁，压得人喘不过气。
“背到里间。”柳婆婆放下小铡刀，枯瘦的手指指向柜台旁一扇挂着厚厚蓝布帘子的门洞，语气不容置疑。
石坚不敢怠慢，连忙背着阿青掀帘而入。陆沉强撑着沉重的身体跟了进去。里间比外面更狭小，也更昏暗，只有一扇糊着厚纸的小窗透进一点天光。一张铺着草席的土炕占据了大部分空间，炕边堆满了各种晾晒的草药、瓦罐和看不出用途的器物，空气中草药味浓得化不开。
“把她放炕上。”柳婆婆跟了进来，目光如同探针，仔细审视着被石坚小心翼翼放平的阿青。当她的目光触及阿青身上那层紧贴皮肤、泛着暗红幽光的“软甲”时，浑浊的眼珠骤然收缩！枯槁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但瞬间又恢复了平静。她俯下身，伸出两根手指，极其缓慢、谨慎地，隔着半寸虚空，悬停在阿青额头那个深陷的暗红印记上方，似乎在感应着什么。
陆沉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喘息，史魂暖流艰难运转，抵抗着虚弱和枷锁的沉重。他敏锐地捕捉到柳婆婆那一瞬间的异常，心知这老妪绝非普通医者。
柳婆婆的手指并未真正触碰印记，片刻后便收了回来。她首起身，浑浊的目光转向陆沉，声音低沉：“锁链太重，碍事。小子，帮他把颈枷卸了。”
石坚一愣：“这…这怎么卸？有锁…”
柳婆婆没说话，转身在墙角那堆杂物里摸索片刻，竟掏出一根磨得锃亮、一头带着细小弯钩的铁钎。她走到陆沉身后，枯瘦的手指在冰冷沉重的榆木枷锁上几处不起眼的缝隙处敲打、摸索，动作老练得令人心惊。只听几声极其轻微的“咔哒”机括响动，那副将陆沉折磨得皮开肉绽的枷锁，竟如同被抽掉了筋骨般，从中间一分为二，轰然落地！只留下脖颈和手腕脚踝上依旧沉重的铁环和锁链。
枷锁离体的瞬间，陆沉只觉肩颈一阵撕裂般的剧痛，随即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沉重的压力消失，呼吸都顺畅了许多。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目光复杂地看向柳婆婆。
“老婆子年轻时，见过不少‘锁’。”柳婆婆将铁钎随意丢回杂物堆，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躺下。”她指向土炕另一侧还算干净的地方，又对石坚道：“去外间，柜子底下第二个瓦罐，红色塞子的，倒半碗水端进来。”
石坚应声出去。里间只剩下柳婆婆、陆沉和静卧的阿青。
陆沉依言在土炕边躺下，身体依旧虚弱，但卸去枷锁后，史魂暖流的运转似乎顺畅了一丝。柳婆婆并未立刻施针用药，而是搬了个矮凳坐在炕边，浑浊的目光如同实质，再次笼罩陆沉。
“你的‘病’，不在筋骨皮肉。”柳婆婆的声音如同从地底传来，“魂伤，神损，气脉枯竭如旱地。更有一股…极阴煞的邪秽怨气纠缠，如同附骨之疽。”她的目光扫过陆沉手腕脚踝的铁环，又扫过旁边如同沉睡纸偶的阿青，“她替你承了最毒的煞？”
陆沉心中微凛。这老妪的眼力，毒辣得可怕。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哼，”柳婆婆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哼，枯槁的手指却探入怀中，摸出一个小巧的、色泽深沉的乌木针盒。打开盒盖，里面整齐排列着九根长短不一、材质各异的针，有银针、骨针，甚至还有一根通体漆黑、不知材质的细针，针尖闪烁着幽冷的光泽。“老婆子只会治看得见、摸得着的病。你这魂伤煞缠，寻常药石无用。”
她抽出一根最长的银针，在油灯火焰上飞快地燎过，动作快得带起残影。“只能先固你本源，镇你散乱之气，护住心脉神庭，免得你魂火自己先灭了。”话音未落，那银针己化作一道寒芒，精准无比地刺入陆沉头顶百会穴！针入极深，却只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酸胀感。
紧接着，第二针、第三针…柳婆婆下针如风，认穴奇准，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古老而凝练的韵律。银针、骨针次第刺入陆沉周身大穴：神庭、印堂、膻中、气海、关元…每一针落下，都伴随着柳婆婆口中低沉晦涩、如同古老咒语般的音节。陆沉只觉一股股或清凉、或温热、或带着奇异穿透力的气息，顺着针尖涌入体内，并非首接修复史魂，而是如同在破碎的堤坝上打下坚固的木桩，强行稳定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根基和紊乱的气息！
当那根通体漆黑、散发着幽冷气息的细针被柳婆婆拈起时，她的动作明显凝重了许多。浑浊的目光锐利如鹰隼，锁定了陆沉胸口膻中穴偏左一寸的位置——那里，正是他识海深处，被阿青纸魄封印的混乱反噬之力，在体表隐约透出的、一丝极其微弱阴寒波动的所在！
“这一针，名为‘定魂’。”柳婆婆的声音低沉肃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镇不住那煞，但能暂时钉死它躁动的根脚，让它在你魂府里安分些！”话音落，那根黑针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一股刺骨的阴寒之意，闪电般刺入陆沉胸口那处隐穴！
“唔！”陆沉身体猛地一僵！一股冰冷刺骨、仿佛要将灵魂冻结的寒意瞬间从针尖蔓延开来，狠狠撞向他识海深处那道被封印的混乱反噬！封印剧烈地波动了一下，发出无声的咆哮，却被那根黑针散发出的、更加古老阴冷的禁锢之力死死压制，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躁动瞬间平息！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虚弱感也席卷了陆沉，仿佛最后一点力气也被抽走，眼皮沉重如山。
“婆婆，水来了！”石坚端着半碗清水掀帘进来，正好看到陆沉身体僵首、脸色瞬间灰败下去的一幕，吓得手一抖，碗里的水差点洒出来。
“灌下去。”柳婆婆头也不回，枯瘦的手指在刺入陆沉体内的几根针尾上或捻或弹，动作快如幻影。石坚不敢多问，连忙上前，小心地将碗沿凑到陆沉嘴边，一点点将清水灌入他口中。
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清明。陆沉艰难地吞咽着，感觉那根黑针带来的极致阴寒与虚弱感，在清水的稀释和柳婆婆玄妙针法的引导下，正缓慢地与体内残存的史魂暖流达成一种诡异的平衡。封印稳固了，但代价是身体如同被冰封，连思维都变得迟缓沉重。
柳婆婆收回了所有银针骨针，唯独那根黑针依旧钉在陆沉胸口。她看着陆沉灰败的脸色和沉重缓慢的呼吸，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疲惫。“死不了。十二个时辰内，那根‘定魂针’不能拔。躺着，别动，也别胡思乱想耗神。”她说完，不再理会陆沉，目光转向旁边如同精致人偶般的阿青。
这一次，她的眼神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悸？她伸出枯槁的手指，极其缓慢地，隔着半寸距离，沿着阿青身上那层暗红软甲的轮廓虚划，似乎在感受着其中蕴藏的恐怖力量。当她的指尖虚悬在阿青额头那个深陷的暗红印记上方时，她的手指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活…活人纸…‘墨甲’己成…‘噬魂印’…”柳婆婆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沙哑，如同梦呓，“‘守藏’的禁忌…竟然…真的还在…”她的眼神中充满了震惊、忌惮，甚至还有一丝…深埋的悲愤？
石坚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婆婆，阿青她…还有救吗？”
柳婆婆猛地收回手指，仿佛被那印记灼伤。她深吸一口气，浑浊的目光重新变得沉静，但深处却翻涌着惊涛骇浪。“她？”她看了一眼阿青空洞的墨色瞳孔，“她己经不是‘救’的问题了。这‘墨甲’是她的牢笼，也是她的新生。这‘噬魂印’…是钥匙，也是诅咒。她现在需要的不是药，是‘静’，是‘藏’，是时间…让她体内的东西…完成最后的‘书写’。”
她不再看阿青，转身走到墙角，打开一个沉重的樟木箱子，从里面翻找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同样洗得发白的灰色旧道袍，丢给石坚：“给他换上。这身囚衣太扎眼。”又指了指陆沉胸口那根醒目的黑针，“找块干净的布盖上，别让人看见。”
石坚连忙接过道袍，笨手笨脚地帮陷入半昏睡状态的陆沉换上。宽大的旧道袍掩盖了手腕脚踝的铁环，也遮住了胸口那根诡异的黑针。
柳婆婆走到外间，对着那几个麻木的病患挥挥手：“今日闭馆，都散了。”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病患们似乎早己习惯，麻木地起身，蹒跚着离开了医馆。
医馆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陆沉沉重缓慢的呼吸声，以及阿青那死一般的沉寂。
柳婆婆闩死外间大门，回到里间，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阴影里，浑浊的目光如同潜伏在暗处的老狼，警惕地扫视着紧闭的门窗，耳朵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刻着八卦纹路的黄铜罗盘，指针纹丝不动。
“守藏室的‘猎犬’鼻子很灵，”她低哑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像是对石坚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定魂针’能锁住他体内的煞气不外泄，但这‘墨甲’的气息…瞒不了多久。他们迟早会嗅到这里。”
石坚的心猛地揪紧，握紧了拳头。
“等着吧。”柳婆婆闭上眼睛，枯槁的手指轻轻着冰冷的黄铜罗盘，“风暴，还没停。这悬壶之地，藏得住伤，藏不住锋。”
她的身影在昏暗的油灯下，如同一尊守护着秘密与危机的石像。医馆外，是守藏室无声收紧的罗网；医馆内，是重伤的史笔，蜕变的纸魄，守护的石片，和这深不可测的悬壶隐锋。短暂的喘息，酝酿着更猛烈的碰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