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俊义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目光首先落在那狰狞的虎符上:“田虎,河北草头王。
其‘势’在于兵锋初锐,气焰嚣张,裹挟流民,攻城掠地如疯似魔。然其‘隙’亦深——根基最浅,全凭暴力维系,麾下头领多为草莽悍匪,彼此倾轧甚烈,尤以‘大舅子’邬梨与‘国舅’范权争权夺利最为激烈。其与王庆争夺晋南潞城、壶关之地,积怨己久,几成死仇。”他看向吴用和朱武,“军师,朱武兄弟,可遣精细得力兄弟,潜入晋地。一者,联络其内部素有怨望或被排挤之辈,如那被田虎猜忌的原壶关守将山士奇,许以重利或梁山庇护,埋下钉子;二者,散播谣言,加剧其与王庆冲突,最好能引其主力西向,与王庆火并!
使其无暇东顾,更不敢轻易背盟于我。
戴宗兄弟,此事你与乐和兄弟、时迁兄弟担纲,务求隐秘精准,搅动其风云!”
“得令!”戴宗抱拳,声音干脆。时迁在角落里嘿嘿一笑,眼中闪着精光。乐和则沉稳地点点头。
卢俊义接着指向王庆的蟠龙玉环:“王庆,盘踞淮西,僭号‘楚王’。
此人狡诈如狐,城府极深。其‘势’在于经营日久,网罗了些许不得志的官吏(如伪丞相李助‘金剑先生’)和江湖败类(如伪都督杜壆),根基较田虎稍稳,行事更为圆滑隐蔽。其‘隙’在于根基混杂,核心层多为贪鄙之徒,所求无非富贵权势,难有长远之志。且其占据淮西要冲,北惧朝廷大军,西防田虎侵扰,南忧方腊坐大,看似八面玲珑,实则处处掣肘,首鼠两端。”他眼中闪过一丝精芒,“对他,当以‘利’诱之,以‘威’慑之!柴大官人、李应兄弟。”
柴进和李应立刻拱手:“员外吩咐!”
“借盟约之名,可适当开放部分山东通往淮西的商路,尤其是盐、铁、布帛等紧俏之物,许其些许甜头,使其尝到与我梁山交好之利,渐生依赖。但务必控制源头,掌握分寸,使其食髓知味,欲罢不能。”卢俊义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同时,林教头此行带回江南之险,武松兄弟、鲁大师与邓元觉交手之威,便是现成的‘威’!要让他王庆明白,背盟截杀之事,我梁山既能识破方腊,千里奔袭救回兄弟,亦能让他淮西永无宁日!李俊、张顺兄弟!”
“在!”水军头领李俊、浪里白条张顺应声而起。
“加强水寨巡防,尤其靠近淮西水域方向。必要时,可遣快船‘误入’其水域,演武示威!让他淮西的探子看看我梁山水军的刀锋箭矢!秦明、董平、张清兄弟!”卢俊义继续点名。
霹雳火秦明、双枪将董平、没羽箭张清昂然出列:“请员外下令!”
“整顿马步军,勤加操练!放出风声,若有宵小敢犯我盟约兄弟,梁山铁骑,踏破淮西亦非难事!要让王庆寝食难安,知晓背盟之代价远大于蝇头小利!”卢俊义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遵命!”秦明等人轰然应诺,声震屋瓦。武松眼中厉色一闪,虽未出声,但紧握的双拳显示他完全赞同这雷霆手段。鲁智深更是拍着大腿:“早该如此!洒家这禅杖,正想去淮西会会他那劳什子‘金剑先生’!”
最后,卢俊义的目光落在那张散发着奇异香气的羊皮卷上,神色最为凝重,厅内气氛也随之压抑到了极点。“至于方腊……”他缓缓吐出这个名字,仿佛带着千钧重量,“此人最为棘手。
摩尼教蛊惑人心,根基深植于江南水乡,信众狂热,视死如归。其‘势’在于民心裹挟,自成一体,邓元觉、石宝、厉天闰、司行方等猛将如云,水陆战力皆强。其‘隙’……在于其教义与我等绿林本质及朝廷皆水火不容,其志不在割据,而在倾覆再造!与我等暂时目标或有重合,长远看,必是心腹大患。且其内部等级森严,核心稳固(如方腊、方天定、娄敏中等),外力极难渗透。”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目光转向林冲:“林教头带回的情报至关重要。邓元觉受挫,方腊虽碍于盟约暂不会明面大举报复,但其狂热的‘光明使’(如伪尚书王寅、伪元帅高玉等)必然不会甘休。
江南水道,千里水网,暗箭难防,此其一隙。林教头,江南水道要害、摩尼教众活动规律、乃至邓元觉、石宝等悍将性情手段,还需你细细道来,与李俊、张顺兄弟参详,制定应对之策,确保我梁山与江南联络之水道安全,必要时,亦可反制其暗杀!”
林冲微微颔首,沉声道:“林冲自当知无不言。”李俊、张顺也肃然点头。
卢俊义继续道:“其二隙,在于其教义本身。
摩尼教排斥异己,苛待地方豪强与普通商贾百姓,其‘圣公’之名下,亦是横征暴敛,以充‘圣库’,名为‘均贫富’,实为聚敛以供其挥霍与军资。此等行径,日久必失人心。军师,公孙先生,朱贵兄弟!”
吴用、公孙胜、朱贵立刻应声。
“可广布流言于江南各州县,非议其教义之虚妄悖逆,揭露其苛政之实,动摇其民心根基。此事需借助柴大官人门路、朱贵兄弟遍布各处的酒店网络,以及公孙先生门下行走江湖的能人异士,务必做得巧妙隐秘,润物无声。”卢俊义思路清晰,“同时,秘密联络江南饱受其苦的士绅、商贾,乃至被其打压收编的其他水寨豪强(如原太湖榆柳庄费保等人),许以梁山后援,暗中结盟,埋下火种。待其内部因苛政生变,或与朝廷大军(如即将南下的童贯)交困之时,此火种或可燎原,使其自顾不暇!则其纵有吞天之心,亦无力北顾,更不敢轻易撕毁与我等之约,反需仰仗我梁山在北牵制朝廷压力!”
吴用眼中精光大盛:“此乃釜底抽薪之策!江南富庶,人心思安者众,方腊以妖言惑众,以酷法驭民,根基看似牢固,实则如沙上筑塔。分化瓦解,使其后院起火,方为上策!柴大官人、朱贵兄弟,此事需仰仗二位了!”
柴进儒雅一笑,眼中却透着精明:“分内之事,定当竭力。”朱贵则沉稳抱拳:“员外、军师放心,朱贵的酒幌子,便是最好的耳目和通道。”
卢俊义环视厅内济济一堂的兄弟,目光最终落在呼延灼怀中隐约露出的铁犁碎片上。他起身,走到呼延灼身边,伸出双手。呼延灼会意,用颤抖的左手,艰难却无比郑重地将那块染着他鲜血的冰冷铁片,放在了卢俊义的掌心。
卢俊义拿起碎片,高高举起。冰冷的铁片在聚义厅熊熊火把的映照下,折射出沉甸甸、仿佛带着血色的寒芒。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洞穿乱局的清醒和驾驭惊涛的决绝,如同惊雷在厅内炸响:
“诸位兄弟!盟书己签,强敌环伺,前路艰险更胜往昔!汴梁高俅、童贯,磨刀霍霍;河北田虎,暴虎冯河;淮西王庆,首鼠两端;江南方腊,包藏祸心!此乃西战之地,九死之局!”
他目光灼灼,如同火炬扫过每一张面孔:“然,我梁山所求,非为王为寇,更非与虎谋皮,助纣为虐!替天行道,天下为公——这八个字,是十万兄弟的血泪期盼!
是无数枉死冤魂的无声呐喊!这铁犁碎片,便是我们的道!我们的誓!是这浑浊乱世中,我等唯一能抓住的、指向活路的微光!”
他将铁片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将它的冰冷与坚硬烙印进骨血里:“田虎、王庆、方腊,皆是猛虎饿狼!与他们周旋,如履薄冰,如走刀锋!然,唯有时刻谨记这‘天下为公’之志,以智谋为犁铧,以勇力为筋骨,周旋其间,借其势而抑其凶,寻其隙而掌其柄!
方能在这乱局之中,为梁山泊十万兄弟,为这天下辗转沟壑、哀鸿遍野的黎民百姓,争得一线喘息之机,开辟一片活命之田!”
“今日起,依计而行!”卢俊义的声音如同战鼓,敲在每个人心头,“武备不可有一日松懈!更要广布耳目,洞察西方!江南暗箭,淮西商路,河北流言,每一处都需精兵强将坐镇!
关胜、秦明,整军备战,随时应对朝廷征讨!
李俊、张顺,水道安危,系于尔身!
戴宗、时迁、朱贵,西方消息,务必通达!
安神医,呼延兄弟及受伤兄弟,务必尽快复原!”
他目光最后落在吴用、公孙胜身上:“军师、公孙先生,全局谋划,运筹帷幄,仰仗二位了!”
“敢不尽心!”吴用羽扇一收,肃然应道。公孙胜稽首:“无量天尊,自当竭力。”
“这盘棋局,才刚刚开始!”卢俊义的声音回荡在聚义厅的梁柱之间,带着金石的铿锵,“每一步落子,都关乎我梁山存亡绝续!关乎这‘熔甲为犁’的宏愿,是化作泡影,还是……在这血火浇灌的土地上,真正生根发芽!”
他猛地将手中的铁犁碎片,重重地按在摆放着三份盟书的大桌上!
那一声闷响,如同战锤擂响,宣告着梁山泊在卢俊义统领下,踏上了这条充满荆棘、遍布陷阱,却不得不走的、更为凶险也更为宏大的征途。
掌控三寇,驾驭危局,一切,都是为了那冰冷铁片所象征的、血火淬炼出的微茫希望。
厅内群雄,无论受伤的呼延灼、武松,还是战意高昂的秦明、鲁智深,抑或深沉的吴用、林冲,皆目光炯炯,胸中热血翻涌,齐声应和:“谨遵员外号令!熔甲为犁,开荒活民!”
声浪冲出聚义厅,在梁山浩渺的水泊上空久久回荡。
而此时,千里之外的汴梁深宫,一封关于江南截杀失败、梁山使者携盟书安然北归的密报,正被一只保养得宜、却透着阴鸷的手,轻轻放在了童贯的案头。窗外,阴云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