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里浓重的药味,经过一夜的沉淀,似乎被清晨涌入的微凉空气冲淡了些许,却依旧固执地萦绕在每一个角落,如同这场劫难留下的无形烙印。窗棂透进熹微的晨光,不再是前几日的惨白,而是带着一丝温润的浅金,柔和地铺洒在泥地上,也落在了两张床铺之间。
秦墨在草褥上动了动。
意识如同从深海中缓慢上浮,带着沉重的疲惫和无处不在的钝痛。最先清晰的是右臂伤处传来的、如同被无数细密钢针反复穿刺的持续痛楚,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敲打那片灼热的废墟。后背抵着床板的钝痛,口腔里残留的苦涩和麻痹感,以及胸腔里那种因蛇毒侵袭而挥之不去的沉闷滞涩,都在宣告着身体的残破。
然而,比这些更早攫住他全部感官的,是角落里传来的、那微弱却清晰的呼吸声。
均匀,绵长,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却不再有昨日那种令人心胆俱裂的游丝感。
阿瑶……
这个名字如同带着暖流的溪水,瞬间淌过他干涸龟裂的心田。秦墨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睁开眼。浓密的睫毛上似乎还凝结着昨日的泪痕,干涩而沉重。他微微侧过头,动作牵扯着脖颈和后背的伤痛,带来一阵细密的刺痛,他却浑不在意。
目光越过几步之遥的昏暗空间,精准地落在角落那张小床上。
苏瑶依旧沉沉地睡着。晨光柔和地勾勒着她侧躺的轮廓,乌黑的长发散乱地铺在枕上,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却也褪去了昨日那层令人绝望的死灰色。她的眉头不再紧锁,只是微微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依旧能感受到脚踝处传来的余痛。嘴唇虽然依旧没什么血色,但干裂发绀的情况似乎好转了一些。最让他心头一松的是她在薄被外的右脚踝——虽然依旧被厚厚的、干净的布条包裹着,但透过布条,己看不到昨日那骇人的黑紫色,只剩下一种带着病态的青白。那象征着死亡的毒气,终究是被拔除了。
她睡得似乎很沉,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那均匀的呼吸声,在此刻秦墨的耳中,竟成了世间最美妙、最安心的乐章。他贪婪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那个沉睡的身影,目光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拂过她光洁的额头,微蹙的眉尖,苍白的脸颊,最后停留在那微微翕动的、略显干燥的唇瓣上。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庆幸和无尽怜惜的暖流,缓缓地在秦墨冰冷残破的身体里流淌开来。驱散了部分伤痛带来的阴霾,也抚平了连日来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就在这时,睡梦中的苏瑶似乎感受到了某种注视,或者是身体的不适。她无意识地微微动了一下,想要翻身。然而,这个细微的动作却牵动了脚踝的伤处。
“嗯……” 一声压抑的、带着痛楚的闷哼从她唇间溢出。她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眉头也拧得更紧了些。身体下意识地想要蜷缩,却又因为伤处而不敢有大动作,只能僵硬地维持着侧躺的姿势,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这声痛哼,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瞬间绷紧了秦墨的心弦!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想要撑起身!右臂伤处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闷哼一声,动作瞬间僵住,额头上渗出冷汗。
该死!他还是动不了!
焦灼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刚刚平静的心湖。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睡梦中因疼痛而蹙眉,看着她额角渗出的冷汗,却连靠近一点、安抚一下都做不到!
就在这时,灶房的门帘被轻轻掀开。李大娘端着一碗冒着袅袅热气的汤药,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她一眼就看到了秦墨正挣扎着想起身、又因剧痛而僵住的狼狈模样,以及苏瑶在睡梦中痛苦蹙眉的情景。
“哎哟!秦家小子!你乱动个啥!” 李大娘吓了一跳,连忙放下药碗,快步走到秦墨床边,不由分说地按住他完好的左肩,“三爷说了!你这胳膊和身子骨,没个十天半月别想下地!老实躺着!”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目光却担忧地瞟向苏瑶。
秦墨被李大娘按回床上,胸口剧烈起伏着,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那份无能为力的焦灼。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
李大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立刻明白了。她叹了口气,脸上满是心疼:“丫头也遭罪啊……那蛇毒霸道,出也伤元气,脚踝那地方又疼得厉害……” 她转身走到苏瑶床边,动作极其轻柔地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又掖了掖被角,“好在不烧了,这口气算是缓过来了。疼……也只能慢慢熬了。”
李大娘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秦墨心头。那份刚刚升起的暖意被更深的担忧取代。他看着苏瑶因疼痛而蹙起的眉头,恨不能将那痛楚转移到自己身上。
李大娘走到灶台边,将给秦墨煎好的药倒进一个粗陶碗里,又拿出另一个碗,倒了些温水。她先把温水端到苏瑶床边,极其小心地扶起她一点点头,用勺子一点点润着她干裂的嘴唇。
昏迷中的苏瑶似乎感受到了滋润,无意识地吞咽着。
李大娘喂了几勺水,又端过那碗黑乎乎、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汤药,准备喂秦墨。
秦墨的目光却依旧死死锁在苏瑶身上,看着她因吞咽药水而微微蹙起的眉头,仿佛那药是喂进了他自己嘴里般苦涩。他极其艰难地抬起完好的左手,不是去接药碗,而是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乞求的笨拙,指向苏瑶的方向,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气音:“……她……先……”
李大娘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想让她先照顾苏瑶!这个自己还半死不活、连动一下都疼得冒汗的男人,此刻心心念念的,还是角落里那个同样在受苦的丫头!
一股巨大的酸楚瞬间涌上李大娘的心头。她看着秦墨那布满血丝、写满焦灼和恳求的眼睛,再看看角落里苏瑶苍白脆弱的脸庞,眼眶忍不住又红了。
“你……你这孩子!” 李大娘的声音带着哽咽,既是心疼又是无奈。她放下秦墨的药碗,叹了口气,“行行行,听你的!先顾着丫头!” 她重新坐回苏瑶床边,更加耐心地、一点点地喂她喝药。昏迷中的苏瑶似乎本能地抗拒着苦涩,眉头拧得更紧,喂进去的药汁也顺着嘴角流出来不少。
秦墨躺在自己的床上,完好的左手紧紧攥着身下的草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死死地盯着李大娘喂药的每一个动作,看着药汁从苏瑶嘴角流下,看着她因苦涩而痛苦蹙眉的模样……每一次抗拒,都像一根针扎在他心上。他恨不能立刻冲过去,替她承受这所有的苦楚。
时间在苦涩的药味和压抑的担忧中缓慢流淌。李大娘终于喂完了苏瑶的药,又仔细地帮她擦拭干净嘴角,这才重新端起秦墨那碗己经有些温凉的药,走到他床边。
“该你了!老老实实喝了!三爷说了,这药是给你拔体内残毒、续筋骨的!一滴都不许剩!” 李大娘板起脸,语气不容置疑。
秦墨的目光终于从苏瑶身上艰难地移开,落在眼前那碗深褐色的药汁上。浓烈的苦涩气息扑面而来。他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一丝抗拒。完好的左手微微颤抖着伸出,想要去接药碗。
“别动!我喂你!” 李大娘避开他的手,用勺子舀起一勺药,吹了吹,递到他唇边。
秦墨看着那勺药,又抬眼看了看李大娘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沉默地张开了嘴。浓烈到极致的苦涩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混合着蛇毒残留的腥甜和血腥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味。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喉结滚动,顺从地将药汁咽了下去。
一勺,又一勺。
他像一个最听话的病人,机械地吞咽着那令人作呕的苦水。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越过李大娘的肩膀,投向角落里的苏瑶。仿佛只有确认她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呼吸均匀,他才能将这碗维系他生命的苦药继续吞咽下去。
晨光越来越亮,将灶房内的一切都清晰照亮。草褥的暖香,药味的苦涩,还有那无声流淌在两张床铺之间的深沉牵挂,都在这崭新的晨光里,沉淀出一种劫后余生特有的、带着疼痛的宁静。
当最后一勺药汁被秦墨咽下,李大娘放下碗,长长地舒了口气。她看着秦墨因药力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和苍白的脸,又看了看角落里似乎睡得更沉了一些的苏瑶,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欣慰的笑容。
“都喝了就好……喝了就好……” 她低声念叨着,像是说给他们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苦是苦了点……可活着……比啥都强啊……”
她收拾好碗勺,又仔细检查了两人身上的薄被是否盖好,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出了灶房,将这片带着药香和沉重温暖的安静空间,留给了这对刚刚从地狱门口挣扎回来的年轻人。
灶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窗外传来的、几声清脆的鸟鸣,和两人或轻或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秦墨依旧睁着眼,望着屋顶模糊的梁木。身体的剧痛和药力的作用让他疲惫不堪,意识也开始有些昏沉。但那份深沉的牵挂,却如同无形的锚,让他无法彻底沉入睡眠。
角落里,苏瑶在睡梦中似乎又无意识地动了一下,牵动了伤处,发出一声极轻的、如同幼猫般的嘤咛。
秦墨的身体几乎是本能地微微一震,涣散的目光瞬间聚焦,再次投向她的方向。
这一次,他没有试图起身,也没有焦灼地攥紧拳头。他只是那样安静地、深深地凝望着她沉睡的侧影。那目光里,没有了昨日的狂乱和绝望,只剩下一种如同磐石般沉静的、带着无尽怜惜和疲惫的守护。
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洒落,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照得清晰可见,也温柔地笼罩着两张床铺上那劫后余生的身影。新的一天,在药香与微光中,带着缓慢愈合的疼痛,悄然铺展。